1983年的秋雨,泡软了南方山区的骨头。
陈竹生披着件打满补丁的蓑衣,蹲在竹溪的鹅卵石滩上,指尖在冰凉的水里摸索。
三天前冲垮的竹料堆还剩小半,青黄相间的竹篾条缠在芦苇根里,被湍急的水流磨得发亮。
他是村里最后一个竹篾匠,也是唯一一个听不见流水声、喊不出疼的人。
三十岁那年,为了护着山里的楠竹不被偷砍,他被三个外乡汉子用铁棍砸坏了喉咙,又灌了药,从此喉咙里像堵着团烂棉絮,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耳朵也成了摆设,世界只剩一片死寂。
雨丝斜斜地扎在脸上,像细针。
陈竹生缩了缩脖子,正准备捞起最后几根竹篾,忽然听见芦苇丛里传来点动静。
不是风声,不是水流声,是种极细弱的、像被踩住尾巴的小猫似的呜咽。
他愣住了。
这深山溪谷,除了他这个靠竹料活命的人,鲜少有人来拨开半人高的苇草时,泥水顺着蓑衣往下淌。
红布襁褓裹着的小婴孩,就在一丛野菊旁边缩着,脸冻得发紫,嘴唇抿成道白缝,只有鼻子还在微微翕动。
陈竹生伸手碰了碰她的脸,冰得像块河里的卵石,可那只攥着枯竹枝的小手,却死紧死紧地抠着,指节泛白。
襁褓里滚出张揉皱的纸条,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求好心人收养,她叫念竹。”
纸条上“念竹”二字,成了他死寂世界里骤然亮起又注定灼伤他的微光。
他将她焐在胸口,蓑衣下的体温是唯一的语言,心里那块被命运砸得铁硬的地方,第一次裂开细缝。
回竹屋的路走得比往常慢。
竹屋在竹林最深处,屋顶盖着劈开的竹片,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像随时会散架。
陈竹生推开门,灶台上的瓦罐还温着早上的红薯粥,他舀了半勺,用竹勺一点点抿凉了,凑到婴孩嘴边。
她大概是饿狠了,小嘴本能地咂巴起来,烫得咧了咧嘴,却没哭,睫毛上滚落的泪珠砸在他手背,比溪水更刺骨。
“就叫念竹吧。”
陈竹生对着空屋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
他拿起灶边那把用了十年的竹刀,在门后的竹柱上刻了个“念”字,刀锋太利,竹屑簌簌往下掉,混着他指尖被划破渗出的血珠,在浅黄的竹肉上洇开一小朵红。
村里人很快就知道哑子捡了个娃。
有人挎着菜篮子来看热闹,站在竹屋门口探头探脑:“竹生,这娃来路不明,怕是个累赘。”
“听说镇上孤儿院收娃,送去吧,你自己都顾不上自己。”
村里人的闲言碎语是隔在聋哑世界外的模糊背景。
陈竹生不说话,只是蹲在门槛上编竹篮。
竹篾在他手里翻飞,三两下就有了个圆底的雏形。
他编得极快,手指被篾条勒出红痕也不歇,编好一个就往墙角摞,傍晚时己经堆了半人高。
第二天一早,他背着竹篮往镇上去,太阳落山回来时,怀里揣着个花布小襁褓,是供销社处理的瑕疵品,边角有点脱线,却洗得干干净净。
念竹夜哭,陈竹生就抱着她坐在竹床上,哼不成调,只能用竹刀在床沿刻花纹。
他刻得慢,一下一下,竹屑落在念竹脸上,她就不哭了,小鼻子翕动着,伸手去抓那些轻飘飘的碎屑。
后来他索性在床头刻了片竹林,月光从破窗纸漏进来,竹影落在念竹脸上,像给她盖了层细纱。
念竹会爬的时候,那把祖传的、磨得锃亮的竹刀,是念竹最爱的“玩具”。
陈竹生怕伤着她,每次用完都藏在房梁上,可转脸就被她咿咿呀呀地指着要。
他没办法,找了块软木削了把木刀给她,刀把刻着“竹”。
念竹攥着木刀在地上划,划出歪歪扭扭的道道,他就蹲在旁边,用真刀笨拙地改成“念竹”。
这无声的“教学”,是他能给予的全部“语言”。
山里的冬天来得早,竹屋西壁漏风。
他将念竹裹在唯一厚实的旧袄里,自己披着蓑衣守着炭火。
他编了个竹罩子,把瓦罐架在炭火上,里面煨着红薯,咕嘟咕嘟地冒甜气。
念竹吸着鼻子凑过来,小手扒着他的膝盖。
他就剥开个红薯,把最软最甜的芯挖出来,吹凉了喂给她,自己嚼着带硬皮的边角。
火光映着他沉默的侧影,温暖是她的,寒冷与日渐沉重的呼吸是他的。
有天夜里,念竹发起高烧,小脸烫得像炭火。
陈竹生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急得在屋里转圈。
他听不见她痛苦的呻吟,只能看见她紧蹙的眉头,抿紧的小嘴,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把所有能找到的厚东西都裹在她身上,背上她就往镇上跑。
山路结了厚厚的冰,他摔倒在结冰的山路上,膝盖撞击石头的剧痛无声地炸裂,棉袄下摆浸透暗红的血。
一路上他己经不知道摔了多少跤,膝盖都是红的。
快到镇卫生院时,他实在跑不动了,一路上都有不少血迹。
他跪在雪地里,用冻得发紫的手拍着门,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嗬嗬”声,医生开门时,看见他棉袄下摆全是血,膝盖处的棉花都被染红了,可背上的孩子却裹得严严实实,连根头发丝都没冻着。
“再晚来半小时,这娃就危险了。”
医生叹着气给念竹输液,陈竹生蹲在墙角,用手刨雪敷在膝盖,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念竹的小脸。
天亮时,念竹烧退了,睁开眼看见他,咧开没牙的嘴笑了,伸手去抓他沾满雪的胡子。
他也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被风揉皱的竹篾。
念竹六岁那年,背着陈竹生编的竹书包去村小学。
书包上编着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是他熬了三个晚上才编出来的。
每天放学,她都像只小雀儿似的扑进竹屋,举着作业本喊:“爹!
我今天得了小红花!”
陈竹生听不见,却看得懂她脸上的笑。
他会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颗水果糖,糖纸皱巴巴的,是他用两个竹筐跟货郎换的。
念竹剥开糖纸,先塞进他嘴里,自己再含着半块,含糊不清地说:“甜吧?
老师说,我认字比谁都快。”
糖的甜腻短暂地盖过了他喉间日益浓重的铁锈味。
他点点头,拿起她的作业本,笨拙地指着上面的字,用手指在桌上比划。
他想让她好好学习,走出这大山,去能听见声音、能大声说话的地方。
那天傍晚,念竹在溪边帮他捡竹料,看见他蹲在石头上咳,帕子捂在嘴上,半天没松开。
溪水潺潺,掩盖不住他压抑的闷咳。
她跑过去,看见帕子上沾着暗红的血,像极了山里红果的汁。
“爹!
你怎么了?”
她拽着他的胳膊,眼泪掉下来。
陈竹生慌忙把帕子藏起来,用袖子擦她的脸,又指了指竹林,意思是“竹灰呛的,没事”。
他捡起一根最首的竹篾,在她手心里画了个笑脸,竹篾的毛刺扎得她手心发痒,可她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
她不知道,那不是竹灰呛的。
是多年前被打坏的喉咙,在潮湿的梅雨季里,开始一点点溃烂。
他藏在床底下的瓦罐里,藏着冰冷而又沉重的秘密:一边是她未来的学费,硬币积攒着微薄的希望;另一边是半瓶标签磨蚀的廉价止咳药片。
他每天偷偷吞咽两片,不是为治那早己无药可医的溃烂,只为压下撕心裂肺的咳,怕惊扰了灯下她稚嫩的笔画声。
竹溪的水,带不走岁月的沉重。
念竹看着夕阳下陈竹生佝偻编席的背影,白发如霜,比去年更弯的脊梁仿佛随时会被背上无形的山压垮。
她跑过去抱住他,小脸贴着他粗糙的褂子,许下温暖的诺言:“爹,等我长大了,给你编个最暖的竹床。”
陈竹生的手猛地一颤,竹篾滑落。
他转身,浑浊的眼里是汹涌的、无法言说的爱意与悲凉。
他摸着她的头,努力咧开嘴笑,眼角的皱纹却像被揉碎的枯竹。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终于冲破了他强筑的堤坝,混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重重砸在念竹的手背上,烫得她手背发颤,却不明所以。
他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模糊的、带着血沫气息的“嗬…嗬…”。
他不知道这双刻下“念竹”、编出无数竹器的手,还能支撑多久。
他只知道,要在彻底熄灭前,燃尽自己,多编一个竹篮,多攒一枚硬币,让她书包上的小兔子永远鲜活,让她脸上的笑容永不蒙尘。
至于那藏在竹屑深处、随血咳出的秘密;那些在死寂中翻滚、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怜、疼痛与不舍…他笨拙地以为,总还有时间,可以慢慢刻给她看,或者…写在那张永远也用不到的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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