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竹七岁那年,村口的老槐树用惨白的繁花宣告着一个她无法触及的热闹世界。
她背着陈竹生新编的竹书包,蹲在祠堂的石门槛上,蹲在祠堂的石门槛上。
祠堂门楣上“向阳小学”的木牌,像一道刺眼的光栅,将里面穿校服、攥铁皮文具盒的孩子们的笑语隔绝在外,那喧闹对她而言,是无声世界里模糊却灼人的背景噪音。
“爹,我也想进去。”
她扯了扯陈竹生打满补丁的衣角,竹书包上的小兔子被她摸得发亮。
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手里攥着铁皮文具盒,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槐树上的麻雀,吵得她耳朵发痒。
陈竹生看着祠堂门口“向阳小学”的木牌子,喉结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他前天才去跟校长说过,校长叼着烟袋,烟雾缭绕中斜睨着他磨破的裤脚和空荡的裤袋:“哑子,醒醒吧!
没户口的娃,学费贵的吓人,你拿什么供?
泥腿子还想攀文曲星?”
那轻蔑像冰锥,扎在他早己麻木的尊严上,却比砸在身上的铁棍更疼——因为这疼,关乎念竹的未来。
那天晚上,陈竹生把竹屋翻了个底朝天。
竹屋在寒夜里瑟缩。
陈竹生跪在冰冷的地上,将床底瓦罐倒空,硬币滚落的声音清脆却绝望,远不够半个学期的学费。
他蹲在灶前,看着火塘里的竹炭一点点化成灰,火光在灶膛里明明灭灭,映着他枯槁的脸。
他目光死死锁在墙角那捆最粗壮的楠竹篾上——那是他爹娘留下的念想,山里人眼中的“婚床料”,据说山里的规矩,竹篾越粗,日子越稳当。
他用布满老茧的手一遍遍摩挲着竹篾上天然的韧劲,最终,像剜自己的心头肉,猛地抱起它,走向黎明前最浓的黑暗。
供销社王主任油腻的手指捻着竹篾,挑剔得像在拣选牲口:“老料子?
筋多,不值钱。
五块顶天。”
陈竹生急得额角青筋暴起,粗糙的手指疯狂地比划着竹篾上那细密如发、他熬了三个通宵用竹刀一刀刀刮出的“流云纹”——那是他唯一能拿出手的骄傲,寻常篾匠编不出来。
王主任嗤笑一声,将竹篾随手丢在脏污的地上:“八块,爱要不要!
哑巴事就是多!”
那八张皱巴巴的票子攥在手里,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灼痛。
路过废品站时,看见个收破烂的在翻旧书。
最上面那本是《新华字典》,封皮掉了一半,纸页卷着边。
他走过去,用五毛钱换了回来。
回家后,他用珍藏的竹浆糊,像修补自己破碎的希望一样,一点点粘合,再刷上珍贵的桐油——这本字典,成了他抵押掉安稳未来换来的、唯一的“入学礼”。
念竹入学那天,陈竹生穿上那件褪色发白、象征着早己失去的护林员身份的蓝布褂子。
他把《新华字典》放进竹书包,又塞进去两个煮鸡蛋,蛋壳上用红墨水画着笑脸。
祠堂门口,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个小木盒,一支竹制的钢笔静静躺着,笔杆上“念竹”二字刻痕深峻,笔尖是他用捡来的废铜片在磨石上磨了无数个夜晚才有的微光。
“是爹做的?”
念竹攥着钢笔,指尖能摸到刻痕里的温度。
他点点头,帮她把书包带系紧,又指了指教室里的方向,意思是“好好学”。
首到上课铃响,他还站在槐树下,影子被朝阳拉得又细又长,像一根随时会被风折断的枯竹,目送她走进那个他永远无法发出声音、也无法听见声音的“学堂”。
可学堂里的日子,远比槐花的甜腻更真实。
念竹的竹钢笔第一天就被同桌抢了去。
那男孩是村长的孙子,举着钢笔喊:“哑巴的女儿用哑巴笔!”
全班哄堂大笑。
念竹扑上去抢,被狠狠推倒,膝盖磕在冰冷的砖缝,血珠瞬间渗出石板缝的灰。
她没哭,爬起来像只被逼急的小兽,一口咬在男孩胳膊上。
班主任李老师皱着眉,冰冷的指责精准地刺向她和她背后的父亲:“陈念竹!
野性难驯!
还有,这竹筐子背来学校?
你爹是哑巴不懂规矩,你也不懂?”
“我爹编的,比帆布的好。”
念竹攥着被踩得扭曲变形的竹钢笔,嘴唇咬出血丝,那点微弱的辩护在歧视的洪流里不堪一击。
“你爹是哑巴,他懂什么?”
李老师的话像冰锥,扎得她耳朵疼。
那天放学,念竹没像往常一样扑向陈竹生。
她低着头走在前面,竹书包的带子断了一根,是被同学扯的。
陈竹生跟在后面,看见她膝盖上的血痂,看见她捏着断成两截的竹钢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拳。
他没去问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一早,他把竹屋里所有的竹料都搬了出来。
竹刀破风的声音响彻竹屋,竹屑落了一地,像堆碎雪。
他坐在冰冷的地上,用珍贵的细料,疯狂地编织。
他编了二十支竹钢笔,每支笔杆上都刻着不同的花纹,有梅花,有小鸟,还有太阳。
这是他笨拙的、无声的对抗武器,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塞给女儿去抵挡这个冰冷世界的“盔甲”。
念竹背着新的竹书包去学校时,陈竹生跟在她后面。
他在教室门口站了很久,在孩子们好奇又带着鄙夷的目光里,他拦住李老师,他把竹钢笔递过去,又指了指念竹,比划着“对不起”。
为一个被欺凌的孩子向施暴者的道歉!
为一个无力发声的父亲向冷漠的权威乞求宽容!
李老师愣了愣,接过钢笔,看着这个卑微到尘土里的男人,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手上被竹篾割出的新伤旧痕,那句刻薄的训斥终究噎在了喉咙里。
“让你家念竹进来吧。”
她叹了口气,“以后别让她打架了。”
陈竹生如蒙大赦,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他连夜编的竹坐垫,上面绣着“好好学习”——是请隔壁的张婶绣的,代价是他编了两个最精巧的竹篮。
他把坐垫放在念竹的椅子上,摸了摸她的头,转身走了。
阳光穿过祠堂的窗棂,照在他背上,嶙峋的脊梁骨隔着薄薄的衣衫凸起,像被风雨侵蚀殆尽的竹节。
恶意并未因父亲的卑微而消散。
念竹的课本总被人藏起来,作业本上被画满小虫子,放学路上还有孩子跟在后面喊“哑巴的女儿”。
念竹沉默地承受,回家后把竹书包刷洗得发亮,把竹钢笔上的刻痕擦得清晰无比——那是她唯一能向父亲证明的“干净”。
首到有天,陈竹生去镇上送竹篮,路过河边,看见几个半大的孩子把念竹往水里推。
她死死抱着竹书包,书包里露出半本《语文》,被水打湿了角。
陈竹生冲过去,一把将孩子们推开,把念竹搂在怀里。
她紧咬着下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只是死死攥着他早己磨破的衣襟。
那是念竹第一次见陈竹生发“火”。
他没有咆哮,没有挥拳,只是用那双编过无数温情的手,将那几个孩子的书包狠狠抛进湍急的河心!
然后,他蹲在泥泞的河滩上,念竹的面前,用竹刀在湿沙上写字,他写得很慢,一笔一划:“谁敢再欺负你,爹就在他书包里放毛毛虫。”
念竹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突然“噗嗤”笑了出来,积压的委屈和着滚烫的泪水,汹涌地砸在沙地上,瞬间被浑浊的河水吞噬。
从此,槐树下多了一座沉默的“山”。
陈竹生风雨无阻地站在那里,手里永远编着竹器,目光如炬。
孩子们看见他,都不敢再起哄,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那个哑叔把念竹的书包背在自己肩上,看着他弯腰捡起念竹掉在地上的橡皮,看着他用粗糙的手帮她理好被风吹乱的头发。
有次念竹忘带课本,陈竹生跑回家取。
他跑得很急,在石板路上狠狠地摔了一跤,课本掉进泥水里。
他顾不得膝盖钻心的疼,一把将课本捞起,揣进怀里,用体温焐干,又用竹刀刮掉泥渍,送到学校时,课本上还留着他胸口的汗印。
李老师看着那本被小心呵护的课本,突然在班上说:“陈念竹的爹,是个好人。”
这句迟来的认可,轻飘飘的,却像一根针,扎在念竹心上——她爹的好,需要用摔破的膝盖和滚烫的胸膛去证明。
念竹的奖状贴满了竹屋斑驳的墙,陈竹生每天都要站在墙前看很久,用袖子擦掉上面的灰尘。
为了墙上那片不断扩大的“荣光”,他透支着生命编织更繁复的竹屏风、竹书架,一趟趟翻山越岭送往山外。
换回的钱,硬币投入床底瓦罐的声响更加沉闷,另一半变成念竹的练习本和铅笔。
冬天来得快,竹膜糊的窗棂挡不住凛冽寒风。
煤油灯微弱的火苗被陈竹生固执地推向念竹的书桌,他自己隐在浓重的黑暗里摸索竹篾,只有偶尔被篾条割破手指的抽气声暴露他的存在。
念竹说:“爹,你也照亮点。”
他摆摆手,指了指她的作业本,意思是“你看清楚就好”。
有天深夜,撕心裂肺的咳嗽将念竹惊醒。
她看见陈竹生蜷缩在灶前的背影在剧烈颤抖,像狂风中断裂的竹竿,他死死捂住嘴的帕子边缘,刺目的暗红正迅速洇开,比灶膛里将熄的炭火更灼眼。
“爹,我们去看医生吧。”
她走过去,声音带着哭腔。
他摇摇头,把帕子藏进怀里,从灶膛里掏出个烤红薯,塞给她。
红薯是热的,烫得她手心发红,可她看着他惨白如纸的脸和眼底深不见底的疲惫,突然觉得那红薯甜得发苦。
她不知道,陈竹生的咳嗽越来越重了。
她不知道,医生摇着头说“旧伤溃烂,得吃药控制”,而他只是默默记下了药名,转头就用本该买药的钱,换了一支闪闪发亮的金属钢笔,此刻正静静躺在他编的小竹盒里,等着她期末考试“惊喜”。
他以为这支冰冷的金属笔,能代替他,在未来更远的地方,继续为她书写光明。
竹溪的水还在流,槐花开了又谢。
念竹在父亲那沉默如山、却日渐倾颓的庇护下抽枝拔节。
她天真地以为,槐树下的身影会永远伫立,竹刀刻下的字会永远清晰,竹屋里那盏为她而亮的煤油灯,会永远在深夜里摇曳。
她不知道,有些守护,是以燃烧守护者的骨血为代价的烛火,终将被时光和病痛无情吹灭。
有些沉默,并非无话可说,而是千言万语早己被溃烂的喉咙和逼近的死神生生扼杀。
而那些被竹屑掩盖、被血帕藏起的疼痛,终将像被最锋利的竹刀劈开的枯竹,暴露出内里早己被蚀空、腐朽不堪的残芯,留给她的,只有一地冰冷的碎屑和无尽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