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夏末,蝉鸣像被晒化的树脂黏在青瓦上,陈默在羊水的温热里第一次感受到晃动——母亲李芳正背着竹篓穿过晒谷场,竹篾条硌着她七个月大的肚子。
远处拖拉机突突的轰鸣中,香港回归的红色横幅在村委门口猎猎作响,父亲陈建国的木工箱就摆在晒谷场边,刨刀刮过松木的声音和广播里的《我的中国心》混在一起,成为陈默最初的听觉记忆。
"这孩子脚劲真大。
"李芳扶着腰笑,晒谷的王婶凑过来摸她肚子,"男娃子准生得像建国,手巧心实。
"话音未落,木工箱那边突然传来一声脆响,陈建国握着凿子站起身,木屑从蓝布围裙上簌簌掉落,"刚打好个摇篮,等娃落地就能睡。
"阳光穿过他指间的刨花,在泥地上投下一片金色碎芒,像撒了把未打磨的星星。
陈默的童年浸泡在木香味里。
父亲的木工箱永远敞着,里面躺着各种让他着迷的物件:刻着牡丹花纹的墨斗、铜柄锃亮的羊角锤、刃口泛着幽蓝的凿子。
三岁时他第一次握住迷你版的木刨,父亲宽厚的手掌覆在他手背上,"握工具要像抱刚出生的小羊,轻不得重不得。
"木屑落在他藕节似的胳膊上,痒酥酥的,远处母亲在灶间烧火,炊烟裹着野菊香飘进来,混着松木的清苦,成为他记忆里最温暖的复合气味。
父亲有个红木匣子,藏着他最宝贝的物件:一张泛黄的学徒证书,一枚刻着"勤"字的铜戒,还有半块缺角的墨砚。
"这是你爷爷传给我的。
"陈建国摸着铜戒笑,"等你十岁,就把这手艺传给你。
"那时的陈默还不懂什么是传承,只记得父亲指尖的老茧擦过他脸颊时,像晒了一天的粗布,带着阳光的温度。
变故发生在2007年清明。
陈默记得那天雾很大,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背着木工箱出门时回头喊:"放学后早点回家,给你做个风筝。
"他站在教室窗口看父亲的背影消失在村口竹林,突然想起昨夜听见父母在灶间低语,母亲说"该给默攒学费了",父亲叹气时碰响了竹筷。
下午三点,数学课正讲着鸡兔同笼,班主任突然叫他出去。
村口晒谷场围了一圈人,母亲的哭声像碎玻璃扎进耳朵,他看见父亲的木工箱翻倒在泥水里,墨斗线拖出长长的弧线,像一道永远无法缝合的伤口。
后来他才知道,父亲在邻村修祠堂时,梯子突然断裂,手里还攥着半块雕花木板,那是要给陈默做风筝骨架的香樟木。
葬礼那天,陈默抱着父亲的木工箱,指甲深深掐进箱角的铜扣。
木棺入土时,母亲突然晕厥在坟前,他看见后爸赵大海冲过去扶住她——那时这人还只是村里沉默的种粮户,总穿着洗褪色的绿军装,裤脚永远沾着泥点。
赵大海蹲下来帮他捡散落的刨花,粗粝的手掌擦过他泪痕斑驳的脸,"以后有叔在。
"这是陈默第一次听见他说话,声音像老树皮擦过砂纸,却带着莫名的安抚力。
父亲走后的第一个春节,家里没有贴春联。
母亲坐在灶台前发呆,锅里的饺子煮烂成糊状。
陈默蹲在门槛上玩父亲留下的凿子,突然听见院子里有动静,抬头看见赵大海背着一袋米,手里还提着两条活鱼。
"芳婶,过年总得有点腥荤。
"他把鱼放进水缸,鱼鳞在煤油灯下泛着银光,"默,来帮叔杀鱼。
"那天晚上,陈默握着菜刀的手还在抖,赵大海用粗布帮他擦手,"第一次杀生都这样。
"锅里的鱼香混着柴火味飘起来,母亲终于端来一碗热汤,勺柄碰到他碗沿时,他看见母亲眼角的皱纹里沾着火星,像将熄的灶膛里最后一点余温。
睡前,他摸到枕头下有个硬物,掏出一看,是赵大海送的木雕小鱼,鱼嘴处刻着个"默"字。
月光从瓦缝漏进来,在小鱼身上织出银色的鳞片,他突然想起父亲说过,木雕是把魂儿刻进木头里。
此刻这尾小鱼在他掌心微微发烫,像有人把一段新的年轮,轻轻按进他生命的纹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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