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九,傍晚。
细雨绵绵,微风拂面。
今天是一年里的最后一天。
平阳县是北土最微不足道的几座县城之一,也是典型的吃山县城,周围环绕着动植物资源还算丰富的数十里山脉,县里县外的猎户,都管这条山脉叫做‘十里山’。
若非资源丰富,三十年前平阳县不能确定落在这里;若非资源丰富,这十里山也不会生出祸患,害的平阳县不过短短三十年,就已至濒临破败的边缘。
细微的雨点从空中飘落,砸在地上也不会掀起涟漪,老式建筑特有的飞檐翘角,将雨水汇聚成线,流向地面。
嘎——
漆黑的乌鸦挥动翅膀,成群结队的降落在屋檐上,时而叽叽喳喳时而四处蹦跶,时而展翅抖落雨水时而四处仔细打量。
浑浊的眼珠里映射着麻木的人。
金乐街。
昨天还是平阳县最繁华的商业街,今天整条街就已经塌成了废墟,鲜红的血液随着雨水渗入废墟逐渐向外弥漫。
“不过是一个晚上的时间。”
上了年纪的督察站在警戒线里,他略带期盼的看着更里面的位置,那里有数道人影拿着铲子四处挖掘,可没有一个人通过对讲机告诉他挖掘后的结果。
最终,那些人影一个接着一个的摇了摇头。
期盼最终还是变成了沉默。
督察摁响手中的对讲机,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对讲机的另一边也没有催促,只有摁响后的绿灯发出了一点细微的杂音。
他颤抖着,咬着牙吐出几个字:“无人生还。”
“……收到。”
对讲机如此回答。
凄惨的哭嚎在整条街道随处可见。
有人抱紧尸体放声痛哭。
有人白发送黑发,摇摇欲坠。
更多的人恐惧的站在更远的地方,他们相互依偎,祈祷在今年的最后一场雨里找到温暖。
陈禅也在人群里。
他撑着伞,面无表情的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沉默着将雨伞悄然向下一拉,尽量遮住脸庞。
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表情,以免在如此悲伤的氛围里徒增误会,哪怕这并不是误会。
喜怒哀乐爱恶惧。
陈禅叹了口气。
他只能在人的七种基本情绪里,感受到其中一种,这让他在这两年的生活里可谓是吃尽了苦头。
“咳……咳咳。”
突如其来的腥甜涌上喉咙,陈禅习惯性的从兜里摸出纸巾捂住口鼻,在剧烈的咳嗽声后,血红的渍迹浸湿纸巾中央。
陈禅习以为常,默然将其塞回口袋。
此刻,周围并无一人看他,往日里算是突兀的剧烈咳嗽,在今日不值一提。
这样也好,陈禅心想。
他转身离开人群。
——
若放在往日,毗邻街口的大多数店面跟前,都能有裹着兽皮扛着猎枪的县外庄户在摆着桌摊,他们立着支架,上面挂满了刷好香油的兽肉。
有的随意铺块儿布,摆放着用兽骨简易雕刻而成的小玩意,基本价值等同于陈禅在另一个世界,少年时由长辈给予的羊嘎拉哈。
陈禅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刚满十二岁,如今也已经过去八年了。
今年,他已经很少会想到过去的事儿了。
过去是记忆,这边的经历也是记忆,两年前他刚刚失去情绪时,常常在夜里惊醒,分不出眼前是现实还是虚妄。
好在已是过去式了。
直到现在,陈禅也没看到往日的那些熟面孔,也不知是早市卖完回了乡下准备继续上山,还是又像往常一样,赚点钱跑去金乐街准备潇洒一下午。
十里山挣,平阳县花。
金不够,命也搭。
走在林列花坛和宣传牌的宽敞马路上,目光不自觉的看向街沿上那一张张尺度颇大的露沟海报,往日里站在海报旁拉客的妇人此刻半个也无。
这条街是平阳县最见不得光的腌臜地,街名就叫不夜街。
整条街汇聚着全县的三教九流,旅店,酒楼,茶馆,赌坊,档口应有尽有,实为地痞流氓和小商贩们最钟情的销金窟。
平阳县的督察一年过来打击一次,每次口袋里都装的盆满钵满才肯离开,县卫有时候也过来管制管制,这两家次数都不多。
并不是他们不想多来,而是这整条街归了平阳县唯一的【天官府衙】管理,用陈禅过去看过的一部电影中的台词来解释的话,就是——
你来这里吃饭,要给他钱;
他在这里吃饭,不用给钱。
抬头一看。
横七竖八的楼盘主打一个凸出又凹陷,楼房彼此之间悬挂着五颜六色的灯牌和衣服,家家门外都有乱七八糟的线路纠缠在一起悬在半空上,时而还有电光从电线的内芯处向外呲牙。
一眼过去,全是隐患,没有安全。
陈禅就住在这里。
“禅哥,回家啊。”
略显谄媚的声音从一旁传来,陈禅平静转头看去,首当其冲的是一头威风凛凛的褐黄色飞机头,往下瞅是一张长满麻子的笑脸。
来人叫飞机哥,在周围算是个‘有头有脸’的地痞流氓,常驻一家名为来财骰的赌坊,周围跟着他的人陈禅一个也不认识,估计是赌坊新收的打手。
“嗯。”
陈禅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目送陈禅上楼,飞机哥谄媚的表情才收起来,背着手向街外走去。
“大哥,这人什么来头啊,弟弟刚来,您讲讲,免的弟弟冲撞了贵人。”
小弟从兜里摸出一张钞票递给飞机哥。
飞机哥有些意外的打量着他,随后将钞票自然的放进裤兜里:“我还以为你得说他怎么这么狂呢,行啊,你以后跟我吧。”
“哎,哎,多谢飞机哥。”
周围的其他人很是惊讶,纷纷用嫉妒的目光看向小弟。
“别的不能告诉你。”飞机哥停下脚步,似在斟酌:“你只需要知道,估计他用不了多久啊,在这条街上吃饭,也不用给钱,这就够了。”
小弟闻言一愣,随即连连拱手,恭维的话语连珠炮一样从嘴里自然的蹦出,听的飞机哥很是受用。
不用给钱?那岂不是……
快成天官了?再差也是个天童吧?
真厉害啊……
小弟眼中是深深的羡慕。
在他们这些底层人的眼里,天官这个词汇代表着一切,是至高无上的权利,是睥睨众生的力量,是不再平凡,是无所不能,是扬眉吐气,是超凡脱俗。
但若想授篆封官,必须先过天童三关。
何为天童三关?
通六识,修五脏,这俩是所有天人途径都必须经历的前两关,至于第三关,则根据各自选择的途径不同,有着不同的过关要求。
踏过一关,可称天童。
踏过三关,即可尝试入品。
入品可自称天人,若授篆封官,即天官也。
……
陈禅家里的陈设很是简单。
门外的木桌上放着廉价的茶具,掉落的墙皮被海报遮挡,垃圾桶空无一物,旁边的白色透明塑料袋里则装着一桶经典酸菜牛肉面。
陈禅瞥了一眼泡面桶,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屋子里因为采光的问题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难免会给人一种瘆得慌的感觉。
进屋,关门,他毫不避讳。
整个人身处在黑暗里,陈禅的表情却越发平静,光可以阻碍他的视线,但也仅此而已。
放下雨伞之后,他一动不动。
半晌,寂静的房屋里突然响起陌生人的声音。
“你是武夫,对吧?”
伴随着桌椅碰撞的声音,黑暗里突兀的亮起一朵火花,露出一张略显不耐的脸:“你叫什么来着?算了,没记住,老实点跟我走,不要浪费时间。”
“来的时候没看见你,知不知道耽误我多少事?别想跑,你跑不了的,知道吗……”
“外面那桶泡面,是我的?”
陈禅打断他没说完的话。
“是。”
男人眯起眼睛:“怎么?到饭点了,我不用吃饭的吗?”
“好。”
陈禅的脸彻底隐藏在黑暗里:“大黎律法,诸夜无故入人家者,登时杀之。”
骤然。
火花熄灭,杀机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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