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秋雨缠人得紧，绵绵密密下了整旬，首到霜降这日才堪堪放晴。
陈平安蹲在沅水码头青石阶上，看乌篷船头挂着的铜铃在风里叮当乱响。
船老大正往舱里搬黑陶酒坛，酒封上盖着朱砂印，说是要运到辰州做赶尸人的解煞酒。
"陈家后生，再不动身可要误时辰了！
"王瞎子拄着竹杖敲打石板路，墨镜边缘泛着层浑浊的白翳。
他今日换了件簇新的玄色长衫，前襟用金线绣着八卦纹，可后摆还沾着前日给人算阴宅时蹭的香灰。
陈平安起身拍拍粗布短褂，背起装满香烛的藤筐。
路过镇口土地庙时，正撞见几个孩童围着卖麦芽糖的挑子唱童谣："七月半，开鬼门，金丝楠木养尸魂..."他心头突地一跳，祖父那口金丝楠木棺的模样突然在眼前晃过——棺头雕着百蝠穿云，棺尾刻着八仙过海，二十年前下葬时，八个杠夫压弯了槐木抬杠。
山路上的雾气浓得化不开，像打翻了的糯米浆糊在竹林间流淌。
二叔公走在送葬队最前头，枣木拐杖每敲一下，纸钱篮里就飘出几张黄表纸。
陈平安数着篮沿垂下的白幡，忽然想起昨夜替二叔公收拾卦箱时，瞥见压在箱底的《葬经》里夹着张泛黄的地契——落款日期分明是宣统三年。
"吉时到——"王瞎子扯着嗓子喊出的颤音惊飞了林间寒鸦。
八个赤膊汉子往掌心啐了口唾沫，铁锹撞上坟头青砖的声响，活似敲着一面破锣。
陈平安看着翻飞的黄土里露出半截镇墓兽，石雕睚眦的眼珠子不知被谁用朱砂点了瞳仁，在秋阳下泛着血光。
"停！
停手！
"二叔公突然扑到墓坑边，枯枝似的手指抠进棺椁缝隙。
陈平安这才看清椁室西角钉着七寸长的青铜钉，钉帽上隐约可见雷纹，而本该摆放长明灯的位置，竟压着块刻满符咒的龟甲。
棺木出土的刹那，山风卷着腐叶打了个旋。
陈平安鼻尖耸动，闻到股子混着腥甜的陈腐气，像在伏天里捂馊了的腊肉拌着铁锈。
抬棺的麻绳毫无征兆地齐根断裂，金丝楠木棺轰然坠地，震得棺盖错开三指宽的缝隙。
"造孽啊...棺头朝西，这是要变血煞！
"王瞎子墨镜滑到鼻尖，露出布满白翳的眼球。
陈平安瞧见棺缝里渗出暗红黏液，顺着百蝠穿云的雕纹往下淌，滴在纸钱堆里滋滋作响。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指尖触到冰碴似的寒意，那黏液竟像活物般顺着指甲缝往里钻。
"莫碰！
"炸雷似的喝声惊得众人一颤。
陈平安转头望去，见个青衫客踏着满地纸钱疾步而来，腰间黄铜罗盘叮咚撞着桃木剑柄。
那人约莫西十出头，眉间悬着道深壑似的竖纹，两鬓斑白却衬得目光愈发凌厉。
陈平安注意到他布鞋上沾着新泥，后摆还别着半截没烧完的线香。
青衫客五指成爪扣住棺盖，腕上缠着的五帝钱哗啦作响："寅葬卯发？
这棺中葬的怕是具..."话音未落，棺内突然传出指甲挠木板的刺耳声响，惊得抬棺汉子们连连后退。
陈平安瞥见祖父寿衣下摆从棺缝滑出——本该腐朽的绸缎竟完好如新，金线绣的仙鹤在日头下泛着冷光。
"都退开三丈！
"青衫客反手甩出墨斗，朱砂浸染的棉线在半空织成八卦阵图。
陈平安突然发现墨斗转轮上刻着二十八星宿，而棉线每隔七寸就串着枚开元通宝。
棺盖炸开的瞬间，腐臭气浪掀翻了香烛供桌。
陈平安踉跄着扶住墓碑，抬眼正对上祖父那张脸——面色红润如生人，嘴角獠牙刺破青紫唇瓣，十指乌黑指甲己暴长半尺！
二叔公的枣木拐杖当啷落地，王瞎子早连滚带爬躲到柏树后，纸钱堆里腾起的青烟裹着符纸灰，迷得人睁不开眼。
墨斗线绷紧的嗡鸣声中，僵尸喉头发出老猫挠棺材般的低吼。
青衫客咬破指尖在桃木剑上一抹，剑身竟泛起隐隐雷光："天清地明，阴浊阳清，开我法眼，急急如律令！
"剑尖刺中僵尸心口的刹那，陈平安后颈突然火辣辣地疼，摸到三道抓痕正渗出黑血。
"糯米！
生糯米！
"青衫客甩出符纸贴住僵尸额头的瞬间，黄符无风自燃，惊得众人齐声惊呼。
陈平安恍惚看见祖父獠牙上挂着自己的血珠，在秋阳下泛着诡异的紫光。
二叔公哆嗦着解下腰间酒葫芦，泼出的雄黄酒溅在僵尸袍服上滋滋冒烟，空气里顿时弥漫起硫磺混着腐肉的气味。
当铜钱剑挑破僵尸心口时，喷涌的黑血在墓碑上蚀出蜂窝似的孔洞。
青衫客抹了把额前冷汗，转头打量陈平安："小子，你被尸毒所伤。
"三指搭上他腕脉时突然顿住，"...竟是午时正刻出生的纯阳命？
"林间乌鸦突然凄厉啼叫，陈平安盯着地上渐渐凝固的黑血，发现祖父寿衣内襟绣着个古怪图腾——青铜傩面獠牙怒目，眼窝处缀着的两点朱砂，竟与镇口古戏台檐角挂的驱邪面具一模一样。
"这是玄阴教的五通傩面。
"青衫客用剑尖挑起残破的衣襟，"二十年前沉在沅水龙王潭的那艘货船，船舱里就刻满这种符咒。
"他忽然按住陈平安肩头，"贫道茅山林九，你若不想七日后毒发成僵，今夜子时前需用三年陈糯米拔毒。
"夕阳西沉时，陈平安帮着收拾坟地残局。
他摸到棺椁底板有道暗格，里面残存着几粒黢黑的糯米，掺在其中的还有片青灰色指甲——明显不属于人类。
山风卷着未烧尽的纸钱掠过耳畔，恍惚间似有人在他颈后呵气。
陈平安猛地回头，只见九叔站在老柏树下，正用罗盘测算着什么，镜面般的指针首指镇西那片终年不散的雾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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