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的梆子声荡过沅水时,陈平安右臂己经泛起青灰。
他跟着九叔穿行在吊脚楼间的青石板路上,看两侧屋檐下垂挂的艾草在夜风里打转。
前方忽然飘来缕缕线香烟气,转过街角,只见三盏白灯笼在浓雾中明灭,灯笼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义庄"两个朱砂字。
"闭气。
"九叔突然按住他肩膀。
陈平安这才发现义庄门槛下横着条二指宽的黑线,细看竟是掺着香灰的糯米浆。
抬脚跨过的刹那,后颈抓痕突然针刺般剧痛,耳边响起若有若无的铜***。
正厅里并排停着七口薄棺,棺头各摆盏莲花铜灯。
九叔掀开东厢房的蓝布门帘,陈平安被扑面而来的药气呛得咳嗽——墙角紫砂药炉咕嘟着黑糊糊的汤汁,墙上挂着串风干的蜈蚣,每条都有筷子长。
"脱上衣,躺上去。
"九叔从樟木箱里取出个陶瓮,掀开荷叶封,露出雪白的糯米。
陈平安注意到瓮底沉着枚八卦铜钱,米粒间还掺杂着几颗尖牙状的褐色种子。
当后背贴上冰凉的石床时,陈平安突然想起镇上说书先生讲的"活人棺"故事。
九叔指尖划过他脊梁,在第三节脊椎处顿住:"尸毒己入督脉。
"话音未落,三枚银针己扎入大椎穴,针尾缀着的五色丝线无风自动。
"这是苗疆的蛛蛊线?
"陈平安盯着丝线上细密的纹路。
话音未落,九叔突然将整瓮糯米泼在他身上。
米粒触及皮肤的瞬间竟冒出青烟,陈平安咬紧牙关才没喊出声——那些糯米像烧红的铁砂般灼人,更诡异的是米粒沾到抓痕就变成焦黑色。
"三年陈糯米混合雷击枣木灰,最能拔除阴毒。
"九叔边说边用铜镜照他瞳孔,"但你祖父指甲里掺了尸王菌,寻常法子怕是..."话音戛然而止,镜中忽然映出陈平安脖颈处浮现的青色血管,扭曲如蚯蚓。
窗外传来瓦片碎裂的声响。
九叔闪电般甩出张符纸,黄符穿透窗纸的刹那,外头响起声猫叫。
陈平安却看见九叔袖口滑出枚枣核钉,正钉在房梁阴影处——那里赫然趴着只碧眼壁虎,尾巴断口还在滴黑血。
子时的更鼓敲响时,陈平安浑身己被冷汗浸透。
九叔从药炉中舀出碗墨绿汤汁,碗底沉着片龟甲,甲纹竟与棺中那块一模一样。
"喝下前,告诉我你父亲怎么死的。
"陈平安手腕一颤,药汤溅在石床上滋滋作响。
二十年了,那个雨夜的记忆依然清晰:父亲抱着个青铜匣冲进家门,蓑衣上沾满水藻。
次日清晨有人在龙王潭发现他的船,舱板上满是抓痕,仿佛有十指利刃从内向外撕扯..."他说要去打捞沉船里的文物。
"陈平安盯着药汤里自己扭曲的倒影,"那艘二十年前载满考古队的渡船。
"九叔突然抓住他手腕,三指按在神门穴:"你八岁那年是否中过邪?
七月半发高烧,见人就咬?
"陈平安瞪大眼睛,这事连二叔公都不知道。
那年他昏迷三日,醒来时床头挂着个青铜傩面,母亲说是从古戏台求来的驱邪之物。
药汤入喉的刹那,义庄突然阴风大作。
停尸房的七盏长明灯齐齐熄灭,陈平安听见棺材板咯咯作响。
九叔抄起桃木剑划破掌心,血珠甩在符纸上燃起幽蓝火焰:"天地玄宗,万炁本根..."陈平安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形,脖颈处伸出三根触手状的黑影。
九叔暴喝一声将铜镜按在他胸口,镜中映出的竟是祖父狰狞的脸!
抓痕处传来皮肉撕裂的剧痛,他低头看见三根灰白指甲正从伤口缓缓钻出。
"闭眼!
"九叔将张紫符拍在他天灵盖。
陈平安感觉有滚烫的液体顺着脊椎流淌,耳边响起万千冤魂的哀嚎。
当啷一声,铜镜落地裂成八瓣,每块碎片都映着不同的鬼脸。
再睁眼时,东方己泛鱼肚白。
陈平安发现自己泡在药缸里,水面飘满黢黑的糯米。
九叔正在研磨朱砂,石臼里混着细碎的翡翠末:"你祖父被种了尸蚕蛊,昨夜子时是蛊毒发作的时辰。
"晨光透过窗棂照在九叔打开的檀木箱上,陈平安瞥见箱内黄绸衬里上摆着个青铜傩面,眼窝处的朱砂鲜艳欲滴。
更令他心惊的是傩面额头刻着的图腾,与祖父寿衣上的一模一样。
"这是从二十年前沉船里打捞上来的。
"九叔轻抚傩面上的一道裂痕,"当年你父亲找我相助,可惜迟了一步。
"他突然扯开陈平安的衣襟,胸口不知何时浮现出淡金色的符纹,"纯阳命格加天师印,或许这就是天意。
"义庄大门忽然被拍得震天响。
二叔公带着哭腔的呼喊穿透晨雾:"平安!
祠堂...祠堂的祖宗牌位全裂了!
"九叔抄起罗盘冲出房门,陈平安慌忙跟上。
途经停尸房时,他无意间瞥见某口棺材的缝隙里渗出黑水,在青砖地上汇成个诡异的图案——正是青铜傩面獠牙怒目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