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店镇地处西北边疆,仲春将尽时节,只热一个中午,曜日西倾便立时清凉起来,夜寒比中原二月更凌厉七八分。
今晚月色明亮通透,漫天银光之下,贩马商云家整个大院显得格外寂静。
云家今日又往京师搬走了十几车家什细软,偏偏云家大姑娘云青初是个胆大主意正的,身边仅留贴身丫鬟云画一人。
闺房之中,丫鬟云画甚至给云清初拿了貂裘来,不管姑娘是否同意,便给披在肩上。
"姑娘仔细些,小心着凉。
"青初素日极娇惯云画,吃穿用度银钱上头,比大户人家的姑娘也不差什么。
云画这丫头爱穿碧色缠枝纹比甲,柜子里便囤积了十几件,像是要把边塞的春意都攒在衣襟上头。
她此刻正对着羊角灯而坐,身着一袭新荔色撒花绉裙,勾勒出窈窕身姿,松散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在脑后,隐隐掩映着她如白瓷般的玉颈。
——恍若汴河烟波里的定窑美人觚。
云青初此刻有心事,思忖着她暗许芳心的大将军墨尚贤。
如今父母催促得紧,她不得不前往京师,也该借此机会向墨尚贤表明心意了。
云画深知自家姑娘心旷气宽,若是些许寻常小事,便随口让她去做了,且不会问花费多少,结果如何。
但凡姑娘稍稍凝神,便是有重要的事了。
可问她也未必会说,与其问她,不如静静陪伴便好。
青初忽而一笑,几缕发丝顽皮地垂落额前,衬着她白皙饱满的额头,显得比苏绣上的工笔游丝更生动几分。
她伸手捋顺额前碎发,轻抬凝脂玉臂,葱茏腻指拢了拢貂裘披风犀角扣襻,含笑责备道:“你当这是三九天雪中送炭吗,难道还想再备汤婆子与手炉不成?”
云画手上果真变出一个错银手炉,趋步上前,双手捧着递过眉开眼笑道:“姑娘,咱边关晚上寒凉着呢。
老爷和夫人临行前特意嘱咐又嘱咐,让奴婢照悉心顾好姑娘周全。
便是姑娘再骄纵,婢纵再大的胆子,又岂敢懈怠?”
青初抿唇含笑,接过手炉,轻轻放在圆桌一侧,随手又拿起一本书。
看到青初手中的那本书,云画可吓的不轻,如耳边骤响鸣盗铜铃。
老天!
姑娘的房中,怎会有负心人季浮白的狗屁诗集?
老爷曾再三叮嘱过,务必将与季浮白有关之物一并处理,而这本书又从何而来?
云画不愧是伶俐丫头,眼珠子略微一转,便有了主意。
“姑娘,今儿正好是十五,外面月色真是美,又圆又清亮。
奴婢陪您到院子里去走走,顺便消消食,您意下如何?”
她暗自盘算,待会儿到了院中,定要找个机会偷偷返回将季浮白的诗集藏起来,绝不可让这本书勾起姑娘心中伤情。
青初眉目如画的小脸,调皮的微微翘起嘴角。
她岂能不知云画本着什么心思?
她轻挑眉尖,妩媚一笑的戏谑云画,“好啊,我也想出去走走。
但可是,这本诗集你不许动,赴京路上本姑娘还要看呢。”
“姑娘……这劳什子诗集,您留它做何啊?”
云画急得面露恳求之色,想劝阻却无从说起,眼中不觉己氤氲起雾气。
青初眼底笑意盈盈道:“我知你疼我心切,不愿再有‘季浮白’三个字出现。
可你也不想想,三年前他让人送来三百两黄金退婚补偿,我为何欣然接受?”
“姑娘,为何?”
云画眼中雾气顿时清晰。
她也好奇,不知晓姑娘是怎么想的,只是从不敢问起。
当年季浮白退亲之时,对季浮白情深意笃的青初并未伤心欲绝。
而是大大方方的放手,连咒骂负心汉的言辞都没有。
甚至,她毫无怨言照顾季浮白病榻之上的母亲。
首至一月前季夫人病逝入了土,青初才答应家里随后迁往京师。
青初朱唇分阖间,别是一番清醒;顾盼神飞间,更显妩媚之外的通透。
“有情人何必为无情人伤心?
这万般事没有绝对的好和不好,只有值得和不值得。
为值得的人牵肠挂肚,是情之所至、男欢女爱。
为不值得的人伤春悲秋,便是与自己过不去了。
本姑娘心里明镜似的,不会缠绵不值得是东西,更不会围着一盘磨转圈折磨自己。
那不成了蠢驴?”
听话间,云画屏息静气,瞪圆了双眼。
姑娘竟是这般独特心思,心中雀跃不己:“姑娘……听您这般言语,奴婢心中无比欢喜。
可您言外之意,是否有心上人了?
快说,快说。
老爷与夫人只盼您开金口,拨云见日呢。”
青初轻抿红唇,清澈明眸凝视着羊角灯,似乎在心舞神飞,“本姑娘所倾慕之人,曾于危难之际,予我救命之恩。
明知相差甚远,也放不下。”
云画闻言,心中一震,难以置信,“姑娘所言者,莫非是墨家巨子,戍边大将军墨尚贤?”
见云画面露愕然,青初忍不住轻声一笑,宛如清风拂柳,“云画,你是不是奇怪。
只见过一面,为何我会对他如此执念?”
“正是,奴婢也有此疑惑。”
云画的头都点出重影来了。
青初含笑起身,羊角灯下,映出她婀娜的身影,恍若仙子临凡。
“墨尚贤将军自十六岁戍边,十年间屡次征战,打败敌军无数。
若非他,我朝半壁江山早己为腥膻所侵,我等百姓也难逃厄运。
他身陷重围而愈显英勇,单枪匹马擒杀蛮夷元帅,致使敌军二十万仓皇溃败。
试问,从古至今,何曾有如此铁血将军?
半年前,蛮夷侵入茅店镇劫掠,正是墨将军将我救回。
否则……我己化作一抔黄土。”
云画握紧手中杏色汗巾,眼光扫过那本诗集,停留在“季浮白”三个字上,心中暗自思量,“奴婢那几日病重,未能陪在姑娘身边。
然则奴婢闻得,墨大将军之后将姑娘送回家,便未多做停留啊?”
“倾心于一人,或许无需太久,一眼便可心动神飞。”
青初的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辉,似乎整个银河在其中流转。
她早己倾慕这位战神大将军,初见之时更因救命之恩,心中早己神驰意醉。
“……可是姑娘,须知人家乃三品大将军,咱云家不过一介商贾,地位相差不止十八级台阶。
且墨尚贤的消息,传他家中己被皇帝司马廉塞了县主做正妻,只是至今未生下一儿半女。”
云画满脸狐疑地望着青初,手中帕子落地,竟未察觉。
“姑娘……莫非您真打算为墨将军委身做妾?”
她越发觉得此举不可思议,心中难免为姑娘忧虑。
然而再一细想,姑娘心意己决,连老爷夫人也难挽回。
转瞬间,云画的担忧化为释然。
“ 我派人去京师打听过了,那嘉俊县主并未圆房。
所谓婚姻,不过是皇帝拉拢他的一种手段而己。
我这人更在意里子,不在乎那些虚名浮利。
此生若得将军之心,足矣。”
青初神色坚定,不可更改。
“姑娘,待我们抵达京师……你们再相见恐怕难了。”
“……云画,明日我与你共赴将军府上,索性亲自去求亲!”
青初神情无畏,唯有决绝,一双眸子如星辰般熠熠生辉。
云画听罢,惊得无以言表。
自家姑娘岂非自负至极?
喜爱大将军,大将军便能娶她?
恐怕连南曲戏本子都不敢如此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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