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春正盯着掌心被草叶割出的细痕出神。
冷不防后腰被人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
力道不大,却满是孩童式的试探。
“喂!那小太监!”一个明显是孩童声却又努力模仿大人腔调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新来的?傻站着啃草根呢?”赵元春转过身。
映入眼帘的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男孩。
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锦缎衣裳,脸蛋圆润,还带着未褪的婴儿肥,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此刻正微微扬着下巴,用一种混合了孩童好奇与天家惯有的审视目光打量着他。
赵元春穿越而来,并无原主记忆,只凭这几日观察,将自己这身量年纪估摸在十西五六上下。
但他感觉自己和张乐秋差不多,也就把自己当作十西了。
他拿着新分的扫扫帚回答道,我叫赵元春,新来的酒扫太监。
那孩子闻言,小巧的鼻子几不可闻地皱了一下。
他瞅着赵元春。
既没立刻跪下磕头,也没惊慌失措地自称奴才,就这么干巴巴地回话。
见这人分明猜到了自己身份,却只是弯腰低头。
并未如其他所有人一样惶恐跪拜,甚至连奴才的自称都省了。
这异常的反应非但没让他感到被冒犯,反而勾起了一丝极浓烈的新奇。
他在这冷宫里见惯了要么恐惧、要么怜悯、要么彻底无视他的奴才,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似乎有点愣,又似乎有点说不出的不一样的人。
他心里非但没有被怠慢的恼怒,反而撇了撇嘴。
生出一种又来了个怪人的玩味,觉得这新来的太监,比那些只会磕头的木头有意思多了。
哼,果然,又是哪个不开眼、不懂规矩。
或者自以为了不起、狗仗人势的东西被发配到这冷宫里来了吧?喂……小太监,你叫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
回殿下的话,我叫赵元春,好久他也没说出奴才二字。
“哦,”他拖长了调子,小大人似的背起手,“赵元春……这名字还行。
他又装作冷酷的答到,我叫宋远逊,取自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复又说了一句,那你就好好扫你的地吧。
说完,不再多问,带着一种发现了新奇玩具般的探究眼神,又瞥了赵元春一眼,才转身蹦跳着走开了。
他此刻绝不会想到,多年以后的又一个初春,春风依旧料峭,也是在这荒草丛生的庭院里。
己是万人之上的赵元春,会穿着御前的蟒袍,朝着他缓缓跪倒在冰冷的石板上,口称“奴才”。
那一声恭敬到极致、却也疏远到极致的自称。
会比当年这一脚,更沉重千倍地砸在他的心口,泛起无边无际、难以言说的疼。
而被皇子暗自琢磨的赵元春,此刻正握着一把豁口的剪刀,对着院中疯长的野草丛较劲。
他并非真热爱园艺,只是这片肆意张扬的生命力,恰好合了他此刻不甘沉寂的心境。
咔嚓声响中,杂乱的枝叶纷纷落地,露出被掩埋的湖石。
一种掌控感油然而生,便是冷宫,也能被我收拾出个样子来。
他索性洒扫庭除,又将正殿积年的灰尘蛛网拂去。
被打入冷宫,不代表活该在蛛网尘埃里发霉。
动作间,他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西周,尤其是那口被厚厚藤蔓半掩的枯井。
井沿那抹不自然的暗沉与缝隙里勾挂的一缕碎布,无声诉说着某些秘密。
他不动声色,只当未见。
有些东西,看见了就得烂在心里。
时近黄昏,长门宫的日头落得似乎也比别处早些,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赵元春正埋头,用那柄破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落叶。
心思却全在如何在这绝境里践行他的野望上,盘算得入了神。
“喂!那个……赵元春!”一声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抬头,只见小皇子宋远逊从一丛茂盛的蔷薇后面探出半个身子,朝他招手。
神情有点鬼鬼祟祟,又有点按捺不住的兴奋。
小皇子蹲在地上,面前小心翼翼地铺着一片宽大的落叶。
叶子上放着几块刚挖出来的、还沾着新鲜泥土的植物根茎,形状歪歪扭扭,像是生姜。
“你看!”宋远逊眼睛发亮,指着那几块根茎。
“这是地黄,书上说的!大补的东西!我盯了它们好久好久,终于长好了!”他说的书上,大概是这冷宫里仅存的几本被翻烂了的药典或杂书吧。
赵元春在现代社会见过超市里包装精美的地黄,绝不是这副泥猴模样。
但他看着小皇子那满是泥土的手,和那双因为一点发现就亮起来的眼睛,他那点现代人的认知便堵在了喉咙口。
“殿下……认识药材?”他顺着话问。
“哼,当然!”宋远逊挺起小胸脯,随即又泄了点气。
就是……就是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他忽然抓起一块最大的地黄,不由分说地塞到赵元春手里。
“喏,赏你的!你尝尝,看是不是甜的?”那语气与其说是赏赐,不如说是找一个试吃的伴。
或者说,找一个分享这微小成就的对象,眼里充满了期待。
赵元春看着手里这坨还带着湿气的泥块。
又看看小皇子那混合着骄傲与孤独的神情。
他忽然明白了,在这冰冷的宫墙里,即便是皇子,能获得的关注和温暖,恐怕也比这泥块好不了多少。
他沉默了一下,没有像普通太监那样感恩戴德。
而是真的依言,走到那干涸池边积下的雨水洼旁,仔细将那块根茎洗干净。
然后放到嘴里,小心地咬了一小口。
一股浓烈的土腥味和涩味瞬间弥漫口腔,还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草根辛辣,绝非什么美味。
小皇子紧张地盯着他“怎么样?”赵元春面不改色地咽下,缓缓点了点头,很认真地评价道“回小殿下,味道……很特别。
药味很足,想来是极补的。
他没有说甜,也没有虚伪地夸赞美味。
而是肯定其药性,这似乎更符合小皇子心中对珍贵药材的期待。
宋远逊装作大人的样子说。
“对吧!我就说是好东西!”他将地上的其余地黄收拢起来。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了赵元春一眼,眼神里少了些最初的审视和疏离。
“你……嗯,以后就在这儿好好扫你的地吧!”这一次,好好扫地似乎有了别的含义。
赵元春看着那小身影消失在宫殿深处。
低头摊开手掌,掌心还残留着泥土和那怪异根茎的汁液。
野草、地黄、一个被遗忘的皇子……这长门宫的土壤,似乎比他想象的,更要适合某些东西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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