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疤叔的“课堂”那只手留下的触感，像冰块烙在肩上，久久不散。
我僵在原地，首到录像厅里传来港片激烈的枪战声，才猛地回过神。
巷口空荡荡，刚才的一切仿佛烈日下的海市蜃楼。
只有手心那枚湿漉漉的旧硬币，和狂跳不止的心脏，证明着我目睹了一场何等精妙的“演出”。
“看傻了？”
疤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戏谑，“咋了？
看见仙女了？”
我猛地转身，抓住疤叔的胳膊，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嘶哑：“疤叔！
刚才……那两个人！
那个李主任！
他是骗子！
他偷了那个张经理的钱，还、还故意掉钱包！”
我语无伦次，急于把看到的震撼一幕分享出来。
疤叔脸上的嬉笑慢慢收敛了。
他那只完好的眼睛眯起来，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巷口，又看了看我，眼神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没有惊讶，没有怀疑，反而有一种……了然。
“你看见了？”
他问，声音低沉了些。
“看见了！
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急道，“我们就站在这儿看着？
那个张经理肯定被骗惨了！
得报警吧？”
疤叔却摇了摇头，拉着我重新在台阶上坐下，递给我一根廉价的香烟。
我摇摇头，他没勉强，自己点上，深吸了一口。
“报警？
说啥？”
疤叔吐出烟圈，慢悠悠地说，“说你看人家笑得热情，所以是骗子？
说你看人家钱包掉得不对劲？
警察问你，人家骗啥了？
你怎么答？”
我愣住了。
是啊，骗什么了？
我甚至不能百分百确定他偷了钱，那动作太快了。
至于掉钱包，更是我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猜测。
“可……可是……”我憋得难受，那种明明洞察了阴谋却无能为力的感觉，糟糕透顶。
“那不是偷钱。”
疤叔忽然说了一句。
我一怔。
“那叫‘探囊’，试试水，看看目标警不警觉，身上货多不多。
也是顺手拿点彩头，安自己人的心。”
疤叔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掉钱包那手，叫‘落井’。
后面跟进巷子里，才是动真格的‘摘瓢’（取主要钱财）或者‘勒孙’（敲诈勒索）。
街对面看报纸的，‘望风’的‘风将’。
卖冰棍的老太太，‘来手’（协助者），必要时能上来搭话打圆场，或者‘挑孙’（挑起事端转移注意力）。”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疤叔。
他嘴里蹦出的这些陌生词汇，组合在一起，却精准地为我还原了刚才那场大戏的全貌！
一个严密的、分工明确的团队！
“疤叔……你……你怎么知道？”
我声音发干。
疤叔笑了笑，脸上的蜈蚣疤痕扭动了一下：“吃这碗饭的，谁不认识谁啊？
那个‘李主任’，诨号‘笑面佛’，专做这种‘路劫’的买卖。
手法还算干净，只求财，很少伤人。”
我彻底傻了。
疤叔不仅知道，连人家叫什么都知道！
“那……那个按我肩膀的人……”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去，人流熙攘，早己没了那人的踪影。
“按你肩膀？”
疤叔眉头一皱，“什么人？”
我描述了一下那个男人的样貌和眼神。
疤叔听完，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凝重，但很快掩饰过去，咂咂嘴：“没印象。
可能是‘笑面佛’他们一伙里负责‘压阵’的‘老柴’（老练的保镖打手），看你小子眼神不对，警告你别多事。
你小子行啊，能让人家‘老柴’亲自出手按一下，说明你瞧出东西了，惹人忌惮了。”
他说着，用一种全新的、带着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我：“阿哲，以前没发现，你小子眼挺毒啊？
‘笑面佛’那手‘落井’，快得很，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来破绽。”
我被他说得有点懵。
眼毒？
我只是……只是下意识地注意到了那些不协调的细节而己。
“疤叔，你说的这些……‘探囊’、‘落井’、‘风将’……都是什么？”
“千门八将，七十二术。”
疤叔吐了个烟圈，眼神飘向远方，有些唏嘘，“老祖宗传下来的吃饭家伙。
正将、提将、反将、脱将、风将、火将、除将、谣将，各司其职。
刚才那伙人，撑死了算个草台班子，也就摸到点‘提将’（布局设计）和‘风将’的边。”
千门？
八将？
我叔荀老六醉醺醺时念叨的话，再次清晰地回响起来。
“……玩的都是脑子，是人心！”
原来，这不是醉话。
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拥有古老传承和严密规则的……世界？
一个隐藏在现代都市霓虹灯下的灰色世界？
我的心跳再次加速，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莫名的、被强烈吸引的好奇。
“那……千门，真的是骗术？”
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在我所受的教育里，骗子，是最下三滥的存在。
疤叔沉默了一下，把烟头扔在地上，用力碾灭。
“骗术？”
他嗤笑一声，“小子，我问你。
刚才‘笑面佛’骗那个‘张经理’，靠的是什么？”
我想了想：“靠……假装成李主任，取得信任？”
“怎么取得信任？”
“热情，道歉，还有……还有掉钱包后表现出来的感激？”
我努力回忆着细节。
“对了一半。”
疤叔看着我，“他靠的是摸准了那个‘张经理’的心理。
他等得焦急，怕误事，‘笑面佛’立刻道歉给足他面子，让他舒心。
他可能正担心这笔生意靠不靠谱，‘笑面佛’就故意掉钱包，让他捡到，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占了道德优势，从而放松警惕。
这一套组合拳，打的就是人性的‘焦虑’、‘虚荣’和‘乐于助人’后的自我满足。”
“这……”我听得入神。
“最高明的局，不是用假的东西骗人。”
疤叔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是用真的东西，或者对方内心深处最渴望、最相信的东西，引导他自己做出错误的判断，自己走进局里。
‘笑面佛’用的热情是真的，感激也是表演得极像真的，掉的钱包更是真的。
他骗人了吗？
某种意义上骗了。
但他更高明的是，他‘博弈’的是人心，他赢了那个‘张经理’的心理。”
“所以……千门不是骗术，是人心的博弈？”
我喃喃地重复着我叔的话。
疤叔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嘿，老六连这个都跟你说了？
没错！
就是这个理儿！
骗术最低级，抓的是贪小便宜的傻子。
人心博弈，抓的是……所有人。
只要你有欲望，有情绪，有弱点，就可能入局。”
他指了指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你看这些人，谁心里没点盼头？
没点怕头？
没点算计？
千门的手段，就是把这些看透，然后为你所用。
用的正，能成大事；用的邪，就成了‘笑面佛’这种下三滥的路劫党。”
那一刻，我十七年来的世界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一种全新的、看待世界和人的角度，粗暴地撕开我以往懵懂的认知，展现在我面前。
冰冷，残酷，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洞察一切的智慧魅力。
我低头，看着手心那枚锈迹斑斑的一毛钱硬币。
它为什么偏偏滚到我脚下？
是巧合吗？
还是某种……命运的暗示？
“哦，对了。”
疤叔像是刚想起什么，从兜里摸出个东西递给我，“刚才有个小孩送来的，说是给你。”
那是一个折得很潦草的纸方块。
我心中一动，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展开。
纸上只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字，力道透纸背，带着一股冷冽的气息：“眼太亮，不是好事。
管住自己。”
没有署名。
但我瞬间就知道是谁了——那个按我肩膀、用眼神警告我的陌生男人！
他不仅警告了我，还知道我在这里，甚至能让人精准地把纸条送到我手上！
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掌控感扑面而来。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无形丝线牵住的木偶，刚刚窥见舞台的一角，却早己落在幕后人的注视之下。
我捏着纸条，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和战栗。
这个世界，远比我想象的更深、更暗，也更……吸引人。
疤叔凑过来看了一眼纸条，脸色又凝重了几分，嘟囔了一句：“看来不是‘笑面佛’的人……这又是哪路神仙？”
他看向我，眼神复杂：“阿哲，这事儿有点邪乎。
听叔一句，忘了今天看到的，这纸条上的话，得听。
这潭水，深得很，不是你该碰的。”
忘了？
我看着那行字，看着手心的旧硬币。
怎么可能忘得掉。
就在那一刻，我下定决心。
我要找到我叔荀老六。
我隐约觉得，他的失踪，或许就和这个我刚刚窥见一角的、名为“千门”的世界有关。
而我窥破“笑面佛”局面的这双“亮眼”，或许就是找到他的唯一线索。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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