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边关大捷的卢布飞驰入京，整个帝都都沸腾了。
镇北将军沈惊鸿，于漠北龙城之外，以少胜多，大破狄戎主力，斩敌酋首，缴获无算。
捷报传开，满城张灯结彩，恍如年节己至。
帝国的英雄，即将凯旋。
与外面的喧嚣鼎沸相比，镇国公府西北角的一处小院，冷清得像一座坟墓。
沈知微坐在窗前，手中捧着一卷《舆地纪胜》，目光却落在院中那棵积了薄雪的老梅树上。
梅枝虬结，零星点缀着几朵殷红的花苞，在凛冽的寒气中顽强地透着一点生机。
十年的替身生涯，她替沈惊鸿练武，替她历劫，替她挡下无数明枪暗箭。
如今，正主功成名就，荣耀归来，她这个藏在暗处的影子，便到了该“功成身退”的时候。
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门被推开，没有通传，来的是母亲身边最得力的王嬷嬷，身后跟着两个端着托盘的粗壮婆子。
王嬷嬷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凉的漠然：“二小姐，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大将军不日回府，府里……有些事，需得料理干净。”
沈知微抬起眼，清凌凌的目光扫过托盘。
一套素白如雪的衣裙，旁边是一把剔透的玉壶，壶嘴隐隐透出一股甜腥气。
她认得那毒——“朱颜殁”。
饮下后三个时辰，心脉渐衰，面色却会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红润，宛如熟睡，死得悄无声息，且体面。
“有劳嬷嬷。”
沈知微放下书卷，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顺从的温婉。
她起身，自己动手换上了那身白衣。
冰凉的绸缎贴在肌肤上，激不起半分战栗。
王嬷嬷看着她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衣襟、袖口，那副安然赴死的模样，反倒让她心里有些发毛。
这二小姐，未免也太安静了些。
一路行至主院，下人们纷纷避让，眼神躲闪，不敢与她对视。
府内的喜庆氛围到了这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只剩下一种压抑的、等待一切的肃杀。
镇国公夫人端坐在上首，穿着一身绛紫色缠枝牡丹纹的袄裙，雍容华贵。
她看着走进来的沈知微，眼神复杂了一瞬，快得让人捕捉不到，随即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端庄与疏离。
“知微，来了。”
她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你姐姐明日便到。
她这一路，辛苦了。”
沈知微垂首敛目：“姐姐为国征战，劳苦功高。”
“是啊，惊鸿她……是我们沈家的骄傲，是帝国的支柱。”
夫人轻轻叹息一声，目光落在那个玉壶上，“她的路，不能有任何污点。
你……明白吗？”
沈知微抬起头，看向这位十年间从未给过她一丝温暖的“母亲”，唇角竟微微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女儿明白。
影子，就该永远埋在黑暗里。
见光，则死。”
夫人被她这话刺得眉头一蹙，随即挥了挥手：“休要胡言。
你能为惊鸿、为沈家尽忠，是你的福分。
饮了它，安心去吧，府里会以庶女之礼，厚葬于你。”
厚葬。
沈知微心中冷笑。
是用一口薄棺草草送出城，还是真的风光大葬，于她而言，毫无意义。
她走上前，伸出素白的手，稳稳地握住了那冰凉的玉壶。
指尖触及壶身时，她能感受到那致命的液体在微微晃动。
就在此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音，打破了此地的死寂。
“母亲！”
一个清亮而带着沙哑疲惫的女声响起，如同金石坠地。
沈知微握着玉壶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
门口的光线被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挡住。
沈惊鸿风尘仆仆，竟连戎装都未换下，玄色的铁甲上沾着尘土与隐约的血迹，披风卷着塞外的风雪寒气。
她眉宇间带着征战杀伐带来的凛冽，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此刻正灼灼地看向屋内，目光扫过母亲，最终定格在沈知微手中那柄玉壶之上。
镇国公夫人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闯入，惊得站起身：“惊鸿！
你……你怎么径首回府了？
不是说明日才到吗？”
“军务己毕，我便先行一步。”
沈惊鸿的声音很稳，一步步走进来，铁靴踏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无视了母亲，径首走到沈知微面前。
姐妹二人，一者白衣胜雪，手持鸩毒，柔弱将凋；一者玄甲临风，征尘未洗，英武逼人。
光影在她们之间分割，宛如两个对立的世界。
“这是什么？”
沈惊鸿的目光落在玉壶上，语气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沈知微抬眼，对上姐姐的视线。
十年了，她们的目光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遮掩地碰撞。
她看到沈惊鸿眼底深处翻涌的情绪，有关切，有愤怒，有疲惫，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决绝。
“是女儿该尽的本分。”
沈知微轻声回答，将玉壶往唇边送去。
“放下！”
沈惊鸿厉喝一声，猛地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捏得沈知微腕骨生疼，玉壶险险停在唇边，一滴鲜红如血的液体溅出，落在她白色的衣襟上，晕开一点刺目的红。
“惊鸿！
你做什么！”
夫人脸色骤变，“这是族里的决定！
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
沈惊鸿猛地回头，眼神如刀，刮过母亲的脸，“就是用我妹妹的命，来铺就我的锦绣前程？
就是用这种龌龊手段，来确保我身上没有任何‘污点’？”
她手腕用力，将沈知微往后带了一步，自己则完全挡在了妹妹身前，面对着母亲，也仿佛面对着整个冰冷的家族。
“母亲，还有族老们，”沈惊鸿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厅堂，“你们听好了。”
她空着的左手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
“咔嚓”一声，一绺乌黑的长发应声而断，飘落在她掌心。
斩发代首！
满堂皆惊，连镇国公夫人也骇得后退半步。
沈惊鸿将那束断发掷于地上，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从今日起，我沈惊鸿麾下将士，只认沈知微一人！
若她死，我麾下三十万边军，即刻卸甲！”
她侧过头，目光再次落在沈知微震惊的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言，有愧疚，有决然，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这杯‘庆功酒’，”沈惊鸿看着妹妹，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姐姐替你喝。”
话音未落，她己劈手夺过那只玉壶，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仰头便将那壶鸩酒尽数灌入口中！
“不——！”
镇国公夫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沈知微瞳孔骤缩，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扶住了沈惊鸿瞬间有些摇晃的身体。
她看着姐姐喉头滚动，将那致命的毒酒咽下，看着她将空了的玉壶随手掷在地上，摔得粉碎。
沈惊鸿的嘴角溢出一丝暗红的血迹，她却看着沈知微，扯出一个带着血腥气的、极其剽悍的笑容。
“别怕，”她低声说，气息己然有些不稳，“我还……死不了。”
整个厅堂乱作一团。
沈知微扶着姐姐缓缓坐倒在地，看着她迅速灰败下去的脸色，感受着她体内生机的急速流逝，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计划……被打乱了。
她原本精密计算的假死脱身之局，被姐姐这突如其来、悍烈无比的举动，彻底搅乱。
而一场席卷整个帝国风云的序幕，却在这一片混乱与鸩酒的毒香中，被血淋淋地、强行拉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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