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账本里的救赎林小满踮脚取下货架顶层的最后两包红双喜香烟,玻璃门外1988年的台风正卷着咸腥的海水味扑打门帘。
算盘珠子在她指间噼啪作响,柜台上的三洋牌收音机里传来邓丽君甜腻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却压不住她拨动算珠的节奏。
"七月流水比上月少三百块。
"圆珠笔在烟盒背面划出歪扭的数字,便利店的白炽灯管在她发梢晕开一圈毛茸茸的光。
指尖突然顿在"布料订单"那栏——父亲厂里每月固定采购的劳保手套帆布,这个月竟只订了五十匹。
铁皮风扇转动的嗡鸣里,她摸到账本夹层里藏着的那枚黄铜钥匙。
父亲书房最底层的抽屉上了三道锁,可昨天半夜那沓油印的《国营厂改制试点名单》分明露着半截泛黄的边角。
雨点砸在铁皮屋檐上的声响突然变得像算珠滚动,她抓起手电筒冲进雨幕时,塑料凉鞋带子啪地断裂在泥水里。
"三个月亏损报表,抵债协议......"阁楼木板在膝下发出吱呀呻吟,泛着霉味的文件堆里抖落出一张泛黄的合影。
二十岁的林建国站在"红星纺织厂先进生产者"红旗下,胸前大红花鲜艳得刺眼。
窗外闪电劈开夜幕的瞬间,她看清了财务科周会计签名的那份原料采购单——定价比黑市高出三成。
便利店收银台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林小满把三种不同颜色的账本摊成扇形。
父亲厂里的劳保布料成本用蓝色圆珠笔圈画,便利店每日流水用红色标注,最新一期《经济日报》外贸服装报价被她剪成小方块贴在烟壳背面。
当算盘第三遍算出"出口利润是内销五倍"时,玻璃门上的铜铃突然炸响。
"你动我抽屉了?
"林建国中山装左襟还别着厂长的铜质徽章,潮湿的袖口在柜台按出五个深色指印。
小满慌忙用身体挡住粘满剪报的账本,却听见背后传来纸张撕裂的脆响——父亲把她的成本核算表揉成团砸向墙角:"天天守着这小卖部能有什么出息!
"白炽灯管在潮湿空气里频闪,林小满盯着滚落脚边的纸团,那上面用红蓝两色标注的外贸退税政策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
周会计的鳄鱼牌皮鞋悄无声息地碾过纸团,镜片反光遮住了他按下钢笔偷拍键的动作。
当林建国甩上门时,铁质门框震落了墙上的月份牌,薄纸翻飞间露出1988年8月17日这个被红圈标记的日期。
阁楼木梯在子夜时分发出第五声吱呀,林小满攥着被父亲撕毁的账本残页,突然听见头顶传来压抑的呜咽。
昏黄光线从松动的木门板缝隙渗出来,在积灰的台阶上投下一道颤抖的光痕。
她数到第七级台阶时,那道光线突然熄灭,楼上传来铁皮柜重重合上的闷响。
林小满的指甲深深掐进松木楼梯的裂缝,父亲压抑的呜咽混着樟脑丸气息从门缝渗出。
"……三百多号人的饭碗,当年老张把车间钥匙交给我……"沾着铁锈味的哽咽被文件翻动的沙沙声打断,她听见父亲用火柴点燃纸张的噼啪声,火光透过门板在楼梯间投下摇晃的暗影。
暴雨在黎明前转为细雨,纺织厂早班铃声破天荒地没有响起。
林小满攥着连夜修补的账本赶到厂区时,正撞见周会计指挥工人将缝纫机搬上卡车。
染坊晾晒场的青石板上积着绛红色污水,半个月前还轰鸣的十六台织布机蒙着白布,像集体停灵的棺椁。
"周叔,这批劳保手套的帆布......""你爸没告诉你?
"周会计的鳄鱼皮鞋碾过浸湿的车间考勤表,不锈钢保温杯里浮着的枸杞撞出清脆声响,"港商明天就来接收设备,这些苏联老机器拆了当废铁卖——当然,要是小林老板愿意用便利店抵押......"林小满后退半步撞上公告栏,泛黄的《下岗职工安置方案》边角还沾着父亲常用的红蓝铅笔屑。
她突然看清周会计西装口袋露出的半截胶卷——那晚便利店账本上红蓝交织的外贸退税计算,此刻正静静躺在对方胸前的暗袋里。
仓库铁门被海风吹得哐当作响时,林小满正蜷缩在印着"红星纺织厂"的帆布堆里。
染着各色布料的账本在她膝头摊开,父亲用红笔圈出的积压库存数,与港商收购价在算盘珠上撞出令人心惊的差距。
当手指触到帆布内侧"军用特供"的钢印时,收音机里突然插播的新闻让她猛地首起身——边防部队换装急需二十万套作训服。
暮色中的码头浮着咸涩的柴油味,林小满数着仓库最后三十匹军用帆布,港籍货轮的汽笛声惊飞了桅杆上的海鸥。
她摸出那张被雨水泡皱的《经济日报》,三个月前刊登的外贸公司地址在路灯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潮湿的夜风卷来断断续续的粤语对话,两个戴安全帽的男人正对着货柜单核验编号,手电筒光束扫过集装箱上"特供物资"的封条时,她看见验货人黑色风衣下摆露出半截军绿色衬衫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