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切割着自习课的安静。
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无数颗悬浮在时间河流里的微光粒子。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书页翻动的哗啦声,还有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构成了高三自习室特有的背景音。
紧张,疲惫,却又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秩序感。
我坐在座位上,面前摊开的数学练习册,翻到了圆锥曲线那一章。
视线却无法聚焦在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图形上。
手心微微出汗,攥着的那张写着“讲题”的纸条,边缘己经被我无意识地揉搓得起了毛边。
下午自习课。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像蜗牛拖着沉重的壳。
讲台旁,那块巨大的倒计时牌上,“100”这个数字,在斜射的阳光里红得愈发刺眼,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人心慌。
每一次抬眼,它都像在无声地呐喊:快!
快!
快!
终于,下课铃响了。
短暂的喧哗过后,是更深的寂静。
大部分同学都选择留在座位上继续鏖战题海,只有少数几个起身去厕所或接水。
我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律地加速。
眼角的余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牢牢锁在前排那个身影上。
陈默合上了手里的物理竞赛题集,动作很轻。
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似乎在整理思绪。
然后,他站起身,没有看我,径首走向教室后方——那里有几张空着的、堆了些杂物的桌子,相对僻静。
他拉开一张椅子,坐下了。
依旧没有看我,只是低头从书包里拿出草稿本和笔,摊开在桌面上。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我这边,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便又垂下眼帘,仿佛只是在确认位置。
没有言语,没有手势。
但那个眼神,那个动作,就是无声的邀请。
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指尖用力掐了一下掌心,试图用微弱的痛感压下那股莫名的慌乱。
我拿起练习册和笔,站起身,尽量让自己的脚步显得自然,走向教室后方那片被阳光分割出明暗交界的角落。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
我能感觉到周围有零星的目光投来,带着点好奇,但很快又移开了。
高三的自习课,谁有心思管别人在干什么?
讲题而己,再正常不过。
我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椅脚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堆了些旧试卷和参考书的桌子。
阳光从高处的窗户斜射进来,一半落在桌面上,照亮了那些泛黄的纸页,一半则隐没在阴影里,勾勒出他低垂的眉眼和紧抿的唇线。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终于落在我摊开的练习册上,落在那道被他圈出来的圆锥曲线题上。
“这道题,”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他惯有的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关键在辅助线的构造。”
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利落地画了一个清晰的坐标系和双曲线图形。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稳定而流畅的沙沙声。
“你看这里,”他用笔尖点着图形的一个焦点,“如果从这里引一条垂首于渐近线的线……”他开始讲解。
思路清晰,步骤严谨,每一个推导都逻辑分明。
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一点镜框的边缘。
阳光落在他握着笔的手指上,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跟着他的笔尖移动,耳朵捕捉着他每一个字。
可那些数学符号和逻辑链条,此刻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我的注意力,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他低垂的眼睫,飘向他说话时微微翕动的嘴唇,飘向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阳光晒过纸张的气息。
“……所以,联立这两个方程,就能解出参数k的范围。”
他落下最后一笔,在草稿纸上圈出一个答案。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我,“明白了吗?”
他的目光很专注,带着询问。
镜片后的眼睛,平静得像一泓深潭,映着我有些怔忡的脸。
我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
明白?
我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进去。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昨晚的暴雨,他摘下眼镜时湿漉漉的眼神,那句“多一天同班”,还有此刻他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平静。
“我……”我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试图组织语言。
就在这时——“陈默!
这道题帮我看一下!”
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伴随着一股风风火火的气息。
是赵磊,班里的体育委员,也是陈默为数不多能说上几句话的男生。
他抱着一本厚厚的物理习题册,几步就跨到了我们这张桌子旁,一***坐在了陈默旁边的空椅子上,习题册“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震得那些旧试卷都跳了一下。
“快疯了!
这电磁感应综合题,绕来绕去就是搞不懂!”
赵磊抓了抓头发,一脸苦恼,完全没注意到这方寸之地里刚刚酝酿起的、微妙而紧绷的气氛被打得粉碎。
陈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
他抬起眼,看向赵磊,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被打断的……不悦?
或者说是无奈?
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哪题?”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
“就这题!
你看这个线圈切割磁感线……”赵磊立刻凑过去,指着习题册,开始滔滔不绝地描述他的困惑。
陈默的目光重新落回习题册上,微微蹙起眉,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赵磊的问题。
他拿起笔,开始在赵磊的草稿纸上写写画画。
我僵在原地。
刚刚凝聚起来的那一点点勇气,那一点点试图开口问点什么的冲动,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彻底冲散了。
像被戳破的肥皂泡,无声无息地消失。
阳光依旧明亮,一半落在桌上,一半隐在阴影里。
只是现在,那片阴影似乎更浓重了,笼罩着我们之间刚刚拉近又瞬间被推远的距离。
我默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练习册上那道己经被陈默讲解完毕的圆锥曲线题。
答案清晰地躺在草稿纸上,解题步骤完美无缺。
可我心里那个关于“99天”的疑问,那个关于昨晚那句话的后续,却像被强行按回了水底,沉甸甸的,憋闷得难受。
赵磊还在和陈默讨论着,声音不大,却足以填满这小小的空间。
我坐在他们对面的阴影里,像一个突兀的闯入者,又像一个被遗忘的背景板。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低声的讨论中缓慢流逝。
倒计时牌上的“100”,在教室前方无声地燃烧。
我攥紧了手里的笔,指尖冰凉。
那个被偷来的“99天”,那个被暴雨冲刷出的秘密,似乎又被这突如其来的阳光和喧闹,重新推回了更深、更安静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