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摘自《百崇录》残卷):“崇名:钟鸣骨异时:亥初三刻状:宅有古钟,非寅卯而鸣,其声闷哑,似骨节相击。
鸣时,梁上现湿痕如人倒悬,滴沥不绝。
三鸣则骨现,汲汲索人骨相合。
勿视其形,勿受其水。
合则…钟停,人替。
唯寅时骨冷,乃止。”
永宁镇,江南一隅,沉陷于连绵不绝的梅雨之中。
天穹如漏,灰暗的雨幕无休无止地倾泻,将粉墙黛瓦、小桥流水尽数浸泡在一种粘稠、阴冷的湿意里。
空气重得能拧出水,弥漫着青苔、朽木与泥土深处腐烂的气息。
在这片灰蒙蒙的水世界里,苏府——这座屹立了百年的深宅大院,宛如一头蛰伏在浓雾中的巨兽,沉默地吞吐着潮湿与阴郁。
府邸深处,藏钟苑是巨兽腹中最幽邃的所在。
庭院不大,却因中央那物而显得格外空旷森然。
青石板缝隙间,墨绿的苔藓疯长,吸饱了雨水,滑腻腻地泛着幽光。
庭院正中,丈余高的石基上,蹲伏着一口巨大的铜钟。
钟身斑驳,覆盖着厚厚的铜绿,其上雕刻的兽纹与云雷图案,在经年累月的侵蚀下早己模糊不清,只余下混沌一片的古老与沉重。
唯有钟顶盘踞的睚眦兽首,那对深陷的眼窝处,幽幽的铜绿仿佛凝结成了实质,如同两颗冰冷的眼珠,穿透雨幕,冷冷地窥视着苑内的一切。
雨水顺着冰冷的钟壁蜿蜒而下,在石基脚下汇聚成一汪浑浊的小水洼。
老管家福伯佝偻着腰背,像一截枯朽的树桩,默然立在钟旁。
他须发皆白,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紧闭的苑门,皱纹深刻的脸庞在灰暗的天光下毫无血色,只有一种被岁月和沉重秘密反复碾压后的疲惫与僵冷。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浓重的湿朽气息首冲肺腑,带着铁锈与泥土深处的腥气。
枯槁如鹰爪般的手指,颤巍巍地从怀中摸出一把巴掌大的青铜钥匙。
钥匙样式古拙,表面蚀刻着繁复扭曲的兽纹,与钟身上的纹路隐隐呼应,透着一股不祥的森严。
他用指腹极轻、极慢地抚过钥匙冰冷的纹路,如同抚摸沉睡毒蛇的鳞片,口中无声地翕动,念诵着只有他自己知晓的古老词句,眼神复杂地投向那口沉默的巨兽,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恐惧、责任,以及一丝深埋的绝望。
“福伯。”
一个温润却难掩疲弱的声音自身后游廊下响起。
苏家少爷苏文卿裹着一件厚实的灰鼠裘,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这阴湿吞噬。
他脸色苍白,比那漫天的雨云还要暗淡几分,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哀戚与惊惶。
“今日是父亲三七……那件事,可会…再来?”
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越过福伯佝偻的肩头,死死钉在那口被雨水不断敲打的铜钟上。
福伯猛地转身,眼中猝不及防地掠过一丝慌乱,随即被更深沉的浑浊所覆盖,强行挤出一点镇定。
“少爷莫忧,”他声音沙哑干涩,如同两块生锈的铜片在摩擦,“老奴在此守着,寸步不离。
府里…干净得很,干净得很。”
苏文卿的目光却无法从那口钟上移开。
雨滴敲打在厚重的铜壁上,发出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哒、哒”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半月前父亲苏茂山暴毙的惨状,如同梦魇般瞬间浮现在眼前——就在这亥初三刻,父亲莫名倒毙于藏钟苑的回廊之上!
浑身骨节寸寸碎裂,软塌塌如同一滩烂泥,口鼻之中浸满了铜锈般腥臭刺鼻的水渍!
而当时,苑内只有这口被父亲奉若至宝的古钟……还有当夜在此看守的福伯!
府里私下早己传遍:老爷动了不该动的东西,触怒了钟灵!
苏文卿记得分明。
父亲苏茂山一生痴迷古物,尤爱那些带着神秘铭文、沉淀着岁月尘埃的金石。
这口巨大的铜钟,据说是数年前在一座早己荒废、香火断绝的破道观地基深处掘出。
父亲如获至宝,不仅斥巨资修建了这座藏钟苑将其供奉其中,更立下严规:每日子时与卯时,必由福伯亲手执槌,撞响七声,声震府邸,以示敬畏。
然而福伯却始终坚持,亥时与寅时,绝不可靠近此苑半步,言及此时乃阴气最盛、邪祟易动之刻。
父亲对此嗤之以鼻,笑骂福伯老迈昏聩,太过拘泥鬼神之说。
父亲的暴毙,恰恰就在那个深夜亥时三刻!
他独自一人,瞒着所有人,偷偷潜入了这禁忌的藏钟苑!
他当时兴奋地对福伯低语,说是找到了那口古钟一块“缺失的钟铭”,关乎一个天大的秘密……此一去,便再未归来。
“亥时三刻…福伯,”苏文卿的声音抖得厉害,仿佛寒风中的落叶,“父亲…父亲临终前,挣扎着说的那个‘骨’字,究竟…是何意?
那钟里…到底有什么?”
福伯佝偻的身形猛地一晃,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他迅速垂下花白的头颅,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脚下那汪浑浊的水渍,仿佛要将那水看穿。
“老爷…老爷大约是病重魔怔了,胡言乱语罢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回避的仓促,“少爷,您身子骨弱,这湿冷天气最是伤人,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
切记,切记,入夜之后,万勿靠近此苑!
一步都不要踏进来!”
他加重了语气,近乎哀求。
“可父亲的仇……”苏文卿攥紧了拳头,骨节泛白,眼中是悲愤交加的血丝,“难道就任由这妖物……”“没有仇人!”
福伯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布满骇人的血丝,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严厉,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了雨声,“是规矩坏了!
是老爷坏了规矩!
是…是那钟…醒了!”
他似乎被自己失控的吼声吓到,也意识到话语中的不祥,慌忙垂下眼帘,声音骤然低弱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恐惧,“走吧,少爷,快走吧…求您了…”苏文卿被福伯激烈的反应震住,一股冰冷的寒意自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口在雨幕中愈发显得阴沉诡谲的巨钟,那睚眦兽首的铜绿眼窝仿佛正对着他冷笑。
他终究无言,裹紧了身上的鼠裘,带着一身湿冷和满心恐惧,踉跄着转身,消失在幽深曲折的游廊尽头,身影被浓重的雨雾迅速吞没。
福伯望着少爷消失的方向,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浸透了疲惫与一种背负着山岳般的重担。
他缓缓转回身,再次面向那口沉默的铜钟。
浑浊的老眼中,恐惧如同实质的毒液在翻涌,却又被一种近乎偏执的责任感死死压制。
他颤抖着手,再次探入怀中,这次摸出的不是钥匙,而是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小包。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里面赫然是几块风干的、边缘参差不齐、呈现出暗褐色泽的骨头碎片!
不知是何种生灵所遗,散发着淡淡的、令人不安的土腥与腐朽气息。
他枯瘦的手指因恐惧而剧烈颤抖,却依旧极其小心地将这几块碎骨,如同供奉祭品般,轻轻放置在铜钟基座下方一个小小的、几乎被青苔覆盖的石龛凹槽里。
雨,似乎更急了些,敲打钟面的“哒哒”声密集如鼓点。
福伯死死盯着钟壁,一道曲折蜿蜒、颜色深暗的水痕,不知何时,在幽暗的光线下,似乎又凝实、扩大了些许,如同一条在暗处悄然蠕动、蓄势待发的冰冷毒蛇。
亥初三刻……越来越近了。
空气中弥漫的铜锈与湿腐气息,也仿佛变得更加浓郁粘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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