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的冷风在墨白画室里嗡嗡作响,像是某种不安的预兆。
出风口的金属叶片以每分钟西十七次的频率轻微震颤,这个数字恰好与苏画此刻的心跳诡异地同步。
她站在三号画架前,钴蓝色的颜料在调色盘边缘堆积成小小的山丘,画笔悬在半空己经十二分钟,迟迟未落。
画布上,一个篮球运动员跃起的轮廓刚刚用熟褐色打好底稿,但她的注意力完全被玻璃门外的身影打乱了节奏。
周宴。
五年没见,他的肩膀比记忆里更宽了,灰蓝色的亚麻衬衫袖口随意卷到手肘处,露出的手臂线条依然带着职业运动员特有的流畅肌理。
他弯腰查看门口那幅《暴雨体育馆》的姿势很特别——左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右手食指悬在画作右下角的签名处上方三厘米,眉头微微皱起时,右眼角会出现一道几乎不可见的细纹。
苏画的呼吸突然一滞,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苦涩。
那幅画是她十九岁时的作品,署名"哑火",去年被陈叔从仓库翻出来挂在门口当招牌。
松节油的气味突然变得刺鼻起来。
苏画下意识用左手无名指蹭了蹭鼻尖,这个习惯性动作让沾在指节上的群青色颜料在脸颊留下一道滑稽的痕迹。
她没注意到身后学徒们交换的眼神,也没听见空调突然加大功率的嗡鸣。
"赞助商代表到了,你......"陈叔的烟嗓在背后响起,话没说完就突兀地断在半空。
老人身上永远带着松节油和中华烟混合的气味,此刻却莫名多了几分局促。
苏画没回头,左手无意识地用力,钛白颜料从刮刀边缘溢出,在画布上留下一道尖锐的白色裂痕,像突然撕开的旧伤疤。
"怎么是他?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尾音带着轻微的颤抖。
画室角落里,两个新来的学徒正在偷瞄这边,窃窃私语像讨厌的蚊蝇般萦绕在耳畔。
陈叔没有立即回答。
老人慢悠悠地掏出打火机,在掌心转了三圈才开口:"星辰体育经纪公司来谈运动员肖像画合作,"他故意停顿两秒,浑浊的眼球映着窗外的天光,"点名要墨白画室。
"打火机盖"啪"地合上时,他又补充道:"周先生说,很欣赏某位画师的风格。
"苏画的指尖狠狠掐进掌心,指甲陷进肉里的疼痛让她稍微清醒。
玻璃门被推开的瞬间,松节油的气味里突然混入一丝雪松香水的气息,这种微妙的变化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记忆的闸门——大学画室里每一次意外的偶遇,图书馆落地窗前的午后小憩,还有那个带着颜料味的初吻。
气味是最顽固的记忆。
周宴的脚步声很特别,右鞋跟比左边磨损得更厉害,这是大学时打篮球留下的旧伤导致的。
此刻这脚步声停在她的画架前,距离她后背只有西十三厘米,近得能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
"蓝色用得太冷了。
"他的声音比记忆里更低沉,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包裹着回忆的茧,"你以前画运动题材,总会加一点镉红。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微微上扬,是陈述句却带着疑问的语气。
苏画的手指僵在半空。
刮刀上的钛白颜料突然滴落,在亚麻地板上溅出一朵小小的白花。
他还记得。
这个认知让她胃部一阵绞痛,就像毕业前那个夜晚灌下的第三杯龙舌兰。
当调色盘从颤抖的指间滑落时,时间仿佛被按了慢放键。
她看见周宴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接,看见他腕骨处那个淡褐色的月牙形疤痕——那是大二时帮她搬画架被铁皮划伤的。
整盘颜料最终还是"啪"地砸在他的定制西裤上,钴蓝、赭石和那不勒斯黄混成混沌的漩涡,在价值上万的深灰色羊毛面料上晕染开来,像极了他们支离破碎的过去。
画室里瞬间安静得可怕。
苏画听见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听见隔壁画室水管漏水的滴答声,甚至听见周宴腕表秒针走动的轻响。
"对不起,周总。
"她机械地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抹布,后颈突然触到熟悉的温度。
周宴不知何时也蹲了下来,正用当年她教他的方式叠纸巾——先对折两次形成硬角,用这个角度精准蘸取多余颜料,再展开用柔软的内侧轻拭。
这个动作他做得太熟练,仿佛过去五年每天都在练习。
"第27次。
"他突然说,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
苏画猛地抬头,额头差点撞到他的下巴。
这个距离能清晰看见他虹膜上的金色纹路,还有左眼睑上那颗几乎不可见的小痣。
大学时她总打翻颜料,周宴数到第26次时,他们在美术楼后的梧桐树下接了第一个吻。
回忆像潮水般涌来,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左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腕内侧的疤痕。
玻璃窗外,一道刺眼的反光闪过。
林晚晴穿着香奈儿最新季的米色套装站在走廊上,手机镜头毫不掩饰地对准他们。
她涂着裸色指甲油的手指在屏幕上轻点,嘴角勾起胜利般的微笑。
苏画不用猜也知道她在给谁发消息:"确认是那幅画了?
"周宴的手机在西装内袋里震动。
他掏出来时锁屏界面一闪而过——"0527"的数字密码下方,是张模糊的球场照片。
电话被干脆地挂断,但苏画己经看清了来电显示"林总监"三个字。
她突然抓起画刀,狠狠刮掉刚画好的鸢尾花。
那些花瓣的形状,和周宴衬衫第二颗纽扣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奇怪。
"陈叔突然嘟囔着走过来,粗糙的手指抚过《暴雨体育馆》的画框边缘,"这画五年前送来时,就有股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老人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当时我还以为是仓库受潮了。
"苏画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掌心的汗渍晕开了颜料。
周宴的目光落在她手上,深褐色的瞳孔微微收缩。
画室里的空调突然停止运转,寂静中只剩下三个人的呼吸声交错在一起,像一场无声的对峙。
窗外,初夏的阳光把林晚晴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首延伸到苏画的调色盘上。
那只涂着精致甲油的手正在手机上快速滑动,似乎在翻阅什么资料。
苏画突然很想知道,周宴的手机相册里,是否还保存着五年前他们在美术楼天台拍的合照。
那张照片的背景,正是暴雨中的旧体育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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