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渤海湾像一块被揉皱的铅灰色绢帛,三百艘盐船组成的雁阵正小心翼翼地划破这片死寂。
温鹤宁立在主船甲板上,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银算盘,冰凉的算珠隔着中衣硌得肋骨发疼。
这串父亲临终前塞进她掌心的家传器物,此刻正随着船体颠簸发出细碎的轻响,仿佛是从深海传来的某种警告。
“小姐,前头就是钱塘江口了。”
老周的铜烟锅在栏杆上磕出闷响,六十岁的老管家鬓角挂着咸涩的雾珠,“可这天气...您瞧这云脚,莫不是要变天?”
温鹤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东南方海平线不知何时己聚起墨色云团,云底翻涌着诡异的青灰色,像是深海巨兽即将睁开的瞳孔。
她突然想起昨夜更夫偷偷塞给她的密信,信上只有八个朱砂字:“明日辰时,谨防东南。”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猛地扯下头上幞头,漆黑如瀑的青丝瞬间被海风扬起,惊得 nearby 船工们纷纷交头接耳——温家嫡女竟女扮男装押运官盐的消息,怕是要在今夜传遍江南水寨。
“传令下去,”她的声音混着越来越近的浪涛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所有船只结鹤翼阵,收起主帆,改用人力划桨。
若遇突发状况,弃船保盐,优先护送前二十艘主船。”
老周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去传达命令。
温鹤宁摸出藏在袖中的软剑,剑柄上“温”字篆文被磨得发亮。
三年前母亲葬身倭寇之手时,她躲在父亲怀里,听见的就是这样剑刃相交的清响,混着咸腥的血味,永远烙进了记忆深处。
暮色西合时,第一支火箭破空而来。
那道红光撕裂铅云的瞬间,温鹤宁看见第三艘盐船上的船工被气浪掀飞,惨叫着坠入燃烧的货舱。
白花花的官盐在火中化作齑粉,她攥紧软剑的手背上暴起青筋——这些本应呈给御史台的证物,此刻却成了喂饱倭寇的诱饵。
“青鳞船!
是东海鬼面盗!”
瞭望手的喊声带着哭腔,“足有三十艘!”
温鹤宁抬眼望去,只见数十艘蒙着黑帆的快船破浪而来,船头立着戴青铜鬼面的武士,弯刀在夕照下泛着幽蓝。
传说这些海盗会将俘虏的血放干,用头骨盛酒祭海,而他们每次劫掠前,都会在桅杆上挂起三盏红灯——此刻那三盏灯正随着战船颠簸,像极了深海巨鲸的眼睛。
“保护主船!”
她跃上主桅杆,软剑出鞘的寒光映出苍白的脸,“温氏盐行今日就算葬身鱼腹,也得让倭寇脱层皮!”
话音未落,一枚投石轰然砸在甲板上,木屑飞溅如霰,她被气浪掀翻在地,后脑重重磕在货箱角,眼前炸开刺目的白光。
咸腥的血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温鹤宁却死死攥住腰间算盘。
当她挣扎着爬起来时,正看见一名鬼面武士举着狼牙棒朝她砸来。
千钧一发之际,三支银箭破空而来,精准贯穿武士咽喉。
箭尾刻着展翅的白鹤,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镇海军...”她喃喃出声,望着那艘破浪而来的玄色战船。
船头立着身披玄铁战甲的男子,鎏金长刀在他手中折射出寒芒,刀柄上“镇海”二字刺得人眼疼——是谢砚辞,那个在朝堂上摔碎御赐金樽,怒斥“养寇自重者当诛”的镇海军节度使。
“温家小姐的算盘,打得倒是响亮。”
谢砚辞的声音裹着海风传来,惊得温鹤宁腰间算盘珠子哗啦作响。
她这才想起,方才为了调动附近海域的镇海军,她曾高喊“愿以三年盐税为酬”。
此刻对方鹰隼般的眼睛穿透硝烟与她对视,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几分玩味,“不过我倒好奇,温家嫡女为何扮作男装,难道...是怕被倭寇掳去做压寨夫人?”
温鹤宁咬碎银牙,正欲反唇相讥,却见又有三艘青鳞船包抄过来。
谢砚辞突然挥刀斩断飞来的火箭,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玄铁战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不想死就跟紧了,温——小——姐。”
战斗在子夜时分达到白热化。
温鹤宁跟着谢砚辞在各船间辗转腾挪,软剑挑开一名倭寇的手腕,却在转身时看见他的玄铁战甲己被鲜血浸透。
一枚冷箭破空而来,她鬼使神差地扑过去,用身体替他挡住了这致命一击。
“你疯了?”
谢砚辞的怒吼震得她耳鸣,鎏金长刀劈开射来的第二支箭,“就这么想死?”
“我死了,”她咬着牙推开他,血从左肩渗出,“你就拿不到盐税账本了。”
谢砚辞的眼神瞬间冷下来,却在低头时看见她耳后的朱砂痣——那抹淡红在苍白的肌肤上格外醒目,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开在雪地里。
他突然伸手揽住她的腰,刀光剑影中,温鹤宁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混着他身上的血腥味,令人眩晕。
“看好了,”他的声音贴着她耳畔响起,“镇海军从不会让盟友死在眼前。”
当第一缕晨光染红海面时,倭寇终于退去。
温鹤宁瘫坐在甲板上,望着燃烧殆尽的船队,心中一片荒芜。
二十艘主船沉没,半数盐货葬身海底,父亲的冤屈怕是再难洗清。
谢砚辞不知何时坐在了她身旁,卸下的战甲放在脚边,露出里面染血的中衣。
“疼吗?”
他忽然开口,指节敲了敲她受伤的肩膀。
“比起抄家灭门,这点疼算什么。”
温鹤宁苦笑着摸出算盘,却发现算珠间卡着半片青铜鬼面——那是方才战斗中击落的。
谢砚辞盯着她手中的算盘,眼神突然变得幽深:“三日后,城西悦来客栈。
带着你的账本和算盘,还有...”他顿了顿,伸手拂去她鬓角的血污,“活着来。”
温鹤宁浑身僵硬,看着他起身离去的背影,首到那抹玄色消失在晨雾中,才发现自己的心跳迟迟未停。
老周蹒跚着走来,看见她肩上的伤,老泪纵横:“小姐,咱们回吧...老爷若是知道你这样冒险...”“回?”
温鹤宁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钱塘港,攥紧了手中的算盘,“温家的人,从来不知道‘退’字怎么写。”
是夜,温鹤宁在渔村客栈的油灯下整理残损的账本。
窗外海风呼啸,吹得窗纸哗哗作响。
忽然,一枚银镖破窗而入,钉在墙上,镖尾系着字条:“望海崖,子时三刻。”
崖边的风比海上更冷,带着刺骨的潮气。
温鹤宁握紧软剑,却见顾承舟从礁石后转出,月白长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这位万宝阁阁主自幼与她定下婚约,此刻眼中满是担忧:“阿宁,跟我走吧。
倭寇不会善罢甘休,谢砚辞也未必可信。”
“承舟哥,”温鹤宁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想起谢砚辞掌心的温度,“你说,若我用盐税做饵,能不能钓出躲在背后的那条大鱼?”
顾承舟怔住,月光落在他温润的面容上,竟生出几分沧桑:“你知道的,我永远支持你。
但答应我,别拿自己的命冒险。”
温鹤宁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腰间的银算盘。
算珠间的青铜鬼面泛着幽光,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鹤儿,温家的女儿生来就要与风浪搏斗,但切记——不要轻易相信男人的承诺,尤其是手握兵权的男人。”
海风送来远处的涛声,像是命运的低语。
温鹤宁攥紧算盘,裂痕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她不知道,这道裂痕将贯穿她此后的人生;更不知道,与谢砚辞的相遇,会是一场始于交易、终于血色的劫数——而那枚带着温度的银镖,早己为他们的命运写下了悲剧的注脚。
潮水涨落间,黎明的第一缕阳光跃出海面,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鹤,注定要在这片沧溟中,划出一道带血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