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封信 1972年4月16日**明远哥:春茶发了疯似的抽芽,指尖被茶汁染成青铜色。
炒青锅边沿结了层茶碱,刮下来够泡三壶浓茶。
妇女们笑我留着你那顶旧草帽,帽檐垂下的阴影里,总晃着去年你替我挡冰雹的轮廓。
知青点改成茶叶初制所了,你钉的杉木架子还在。
烘茶时闻到焦香,突然想起你白衬衫领口的太阳味。
新来的知青在墙上刷"农业学大寨"标语,石灰水溅到我们刻的产量表,1971年的数字便开出了白花。
马帮捎来的《文汇报》垫了竹篓,我抢回时只剩半版副刊。
字里行间找上海粮油票的线索,却读到首写黄浦江雾的诗。
他们不知道真正的雾在黎明前的茶山,能把心跳都裹成茧。
玉兰---**第七封信 1972年4月23日**明远:野象群昨夜踩塌了南坡的邮路,岩温大哥改道时摔碎两坛腌菜。
邮局挂出"邮路暂阻"的木牌,杨同志借我红漆笔,在公告栏画了只歪脖子信鸽。
孩子们用芭蕉叶叠小船,放进流沙河说是去上海找你。
二娃在船底写"周老师今天哭了",其实只是炒茶时烟熏了眼睛。
你留下的万金油见了底,薄荷味淡得像句没说出口的承诺。
知青点窗台的玻璃瓶里,山姜花谢成透明标本。
我对着日头看时,竟显出你教我临摹的钢笔字帖——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玉兰---**第八封信 1972年4月30日**明远哥:泼水节铜锣响时,我正把第7封信重新誊抄。
马帮带来的消息说澜沧江上漂着碎信封,蓝墨水在江面写满无人认领的地址。
岩温大哥的绑腿沾满泥浆,他说这次要走五天五夜首抵昆明站。
北京知青小赵收到家书,躲在橡胶林哭湿了整版天安门邮票。
我教她用普洱茶膏补妆,镜子里突然闪过我们初见的模样——你白衬衫口袋里插着两支蓝墨水钢笔,像随时准备书写命运的枪。
供销社来了上海产的固本肥皂,买三块送印有外滩风景的包装纸。
我攒了十二张,拼起来却少了大半座钟楼。
玉兰---**第九封信 1972年5月7日**明远:立夏这日,所有未寄出的信在竹箱里发了霉。
我用艾草熏烤时,蓝墨水化作青烟钻进房梁。
岩光爷爷说这是山神在收信,他年轻时给缅甸的情书都变成了望天树上的苔藓。
公社推广矮杆水稻,拔除的稗草堆成小山。
孩子们在草堆里捉迷藏,找到你遗失的铝制饭盒,内壁结着三年前的玉米糊。
我煮了今年的新茶倒进去,茶汤竟泛起金属的冷光。
邮局恢复通邮那天,杨同志往绿色邮袋喷敌敌畏。
白雾中飞舞的信件像中了咒语的蝴蝶,我捂住写着"上海"的信封,怕它突然振翅而去。
玉兰---**第十封信 1972年5月14日**明远哥:茶花鸡开始孵蛋了,二十一天后会有嫩黄的奇迹。
我数着日历写信,突然发现墨水瓶的生产日期竟是你离开那日。
供销社老陈说这是巧合,我却觉得连上海牌墨水都晓得思念的刻度。
知青点的井台长出青紫色苔藓,打水时看见自己摇晃的倒影。
你留下的镜子照人总是发绿,现在连我的眼角也染上茶山的颜色。
小赵对着镜子剪刘海,碎发落进井里,像下了一场黑色的小雨。
马帮带来捆扎信的麻绳,说是上海卷烟厂的包装线。
我摸着粗糙的纤维,想象你每天经过的厂房是否飘着同样的苎麻香。
玉兰---**第十一封信 1972年5月21日**明远:暴雨冲垮了去县城的桥,邮递员骑着水牛过河。
牛皮信封浸得鼓胀,拆开时掉出朵压扁的栀子花。
小赵说这是她妈妈寄的,我偷偷闻了闻,比山姜花少了些辛辣。
卫生所来了批过期盘尼西林,药片上的字迹模糊如雨中的山路。
赤脚医生让我试敷野三七,捣药声里混进去年你咳嗽的节奏。
竹楼漏雨处摆满接水的陶罐,叮咚声像极了你说"再见"时的喉结颤动。
玉兰---**第十二封信 1972年5月28日**明远哥:橡胶籽爆裂的季节,空中飘满白色绒毛。
孩子们追着喊"上海雪",我伸手接住一片,却在掌心化成一滴黏稠的泪。
知青点仓库发现捆1970年的《参考消息》,你用来糊墙的报纸上,中苏边境冲突的铅字正被白蚁啃噬。
供销社处理受潮香烟,我买下整条"大前门"。
拆开锡纸卷烟丝,尼古丁的味道让我想起你熬夜写思想汇报的侧脸。
烟盒上的外白渡桥褪成青灰色,像封永远无法抵达的信。
玉兰---**第十三封信 1972年6月4日**明远:芒种日的蚂蟥特别凶猛,腿肚上叮出三颗红痣。
涂万金油时突然发笑,这位置竟和你去年被咬的伤痕重合。
水田里的蓝天上,你我倒影被稻秧切割成绿色拼图。
县里派来电影放映队,胶片受潮的《白毛女》映出满场绿雾。
当喜儿变成白毛女时,暴雨穿透银幕,把所有人都浇成苍白的鬼影。
我攥着写给你的信,字迹在掌心生长成青苔。
玉兰---**第十西封信 1972年6月11日**明远哥:野荔枝红得发紫时,我收到从上海退回的信。
邮戳盖着"查无此人",浆糊味刺鼻如工业时代的嘲讽。
杨同志说地址可能写错街道,我不信,你临走前明明用钢笔在我掌心重复了七遍"闸北区宝山路"。
小赵教我唱《红灯记》选段,唱到"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时,梁上的燕子突然倾巢而出。
它们的泥巢里混着去年你帮我补窗的草茎,此刻正碎成带翅膀的标点符号。
玉兰---**第十五封信 1972年6月18日**明远:公社的油印机坏了,我用蜡纸誊写你的地址382遍。
红色印泥渗过纸背,在桌面印出模糊的血管图案。
老支书说这是小资产阶级情调,罚我去修整晒茶场。
烈日下翻动茶叶,每一片都蜷缩成绿色的耳朵。
知青点最后的痕迹消失了,他们在原址挖出蓄粪池。
你刻字的门框被劈成柴火,燃烧时爆出"广阔天地"的回音。
火星飘到我的蓝布衫上,烫出个比相思更小的洞。
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