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明德书院浮在桂香织就的金纱里,林望舒贴着礼堂彩绘藻井的阴影行走,月白旗袍下摆扫过青砖上的万字纹。
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犀角簪硌在后颈,仿佛有双眼睛透过三百年的烟尘凝视着她。
"戏曲学院的往这边!
"迎新志愿者的喇叭声惊飞歇山顶上的灰喜鹊。
望舒抱紧裹着锦缎的曲谱匣,匣角鎏金云头锁撞在肋骨上,疼得她想起灵堂里被族老按着磕头时,额角磕在青石台阶上的钝响。
礼堂内《游园惊梦》的笛声水一样漫出来。
望舒在最后一排坐下时,前排男生肩头的木樨花簌簌落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
那人正在速写本上勾勒礼堂的举架结构,碳笔擦过纸面的节奏竟暗合着台上杜丽娘的拖腔。
"沈砚舟又在画这些没用的。
"后排飘来压低的笑语,"他那个古建筑修复项目,还不如给新校区设计两栋实验楼实在。
"望舒的睫毛颤了颤。
父亲修补工尺谱时,那些叔伯也是这般冷笑:"林鹤卿守着几卷破曲谱,能当饭吃?
"灵堂的雨水此刻突然在耳畔复活,顺着脊椎流进旗袍立领。
台上老艺术家示范《离魂》的卧鱼动作,沈砚舟的钢笔突然滚落脚边。
望舒俯身去拾,发现笔杆刻着句小楷——"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她指尖抚过凹凸的铭文,这分明是父亲那支遗失的1956年英雄牌钢笔。
"同学?
"清冽的声线自上方传来。
望舒抬眼,正迎上沈砚舟垂落的视线。
他眼睑的朱砂痣在昏暗光线下宛如一滴将坠未坠的血,左耳三枚银质耳钉却闪着冷冽的现代感。
钢笔传递时,他虎口的茧擦过她掌纹。
望舒突然看清速写本上的内容——那根本不是礼堂结构图,而是梅影阁的剖视图!
父亲临终前死死攥着的那张残图,此刻正在陌生人笔下完整重现。
散场时秋雨来得急,望舒在文源阁飞檐下进退维谷。
父亲修补过的《幽闺记》谱帖在怀中发烫,那是林家最后一套完整的工尺谱。
雨帘中忽然漾开靛青的涟漪,湘妃竹伞骨挑起一方晴空。
"要捎一程么?
"沈砚舟的袖口卷到手肘,小臂上蜿蜒的烫伤疤痕像道未干的墨迹。
望舒注意到他握着伞柄的右手食指有道新鲜伤口,血珠正缓慢洇入竹节纹理。
伞面倾斜的刹那,望舒嗅到他身上松烟墨混着椴木胶的味道。
这气息催开了记忆里紧锁的朱门——十西岁那个雪夜,父亲将浸透鼻血的曲谱按在她掌心时,满室都是这种混合着血腥气的古木香。
"小心!
"疾风突至,伞骨翻折的脆响中,谱匣锦缎散作漫天流云。
望舒扑向在雨水中浮沉的纸页,沈砚舟却抓住她手腕:"别碰!
"泥水里浮起诡异的变化。
被淋湿的《玉簪记》谱页上,朱砂批注竟化作细小的红虫,扭曲着钻入青砖缝隙。
望舒的银镯突然嗡鸣,那是林家女儿世代相传的辟邪之物。
沈砚舟的掌心覆在望舒手背上,硝酸银试剂瓶在雨中泛着冷光。
雨水冲刷着青砖上的朱砂虫,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他衬衫第三颗纽扣硌着她后颈,心跳声震得银镯嗡嗡作响。
"这是厌胜之术。
"他指尖挑起一缕发黑的银丝,"有人用辰砂混入尸油,在曲谱上画了锁魂符。
"试剂滴落的瞬间,谱纸突然显现出青色脉络,宛如戏楼梁架的烫样图在雨中复活。
望舒的簪子突然自发间滑落。
犀角尖触地时,藏书楼西侧传来琉璃瓦碎裂的清响。
沈砚舟瞳孔骤缩——那正是图纸上标注的"震位"。
深夜的藏书阁像座巨大的共鸣箱。
望舒望着沈砚舟在古籍库架间移动的身影,他手中的紫外线灯扫过《营造法式》书脊时,忽然照亮一张泛黄的全家福。
"这是...梅影阁?
"望舒的指尖悬在照片上颤抖。
1937年的古戏楼前,穿长衫的父亲与戎装青年并肩而立,后者眉心的朱砂痣与沈砚舟如出一辙。
沈砚舟的呼吸陡然沉重。
他翻开照片背面的钢笔字迹,雨水突然在窗外密集如鼓点:”丙子年秋,与鹤卿兄测绘梅影阁暗道。
日军若至,可借声波共振启密室。
沈明夷绝笔“一道闪电劈亮书库,望舒看见沈砚舟脖颈浮现青紫血管。
他撕开衬衫领口,锁骨下方赫然有道蜈蚣状的旧疤——与照片里沈明夷的伤口位置完全相同。
子时的礼堂空无一人。
沈砚舟将激光发射器对准藻井中心蟠龙衔珠,望舒的水袖拂过测声仪,腕间银镯与青铜编钟发出共鸣。
当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时,三百六十五枚陶瓮同时震颤,积尘簌簌落在她鸦羽般的发间。
"再高半个音。
"沈砚舟的声音从穹顶传来。
他悬在脚手架上的身影让望舒想起父亲修补藻井彩绘的旧照,喉头蓦地发紧。
泛音的涟漪在第八次到达顶峰时,蟠龙口中的铜珠突然炸裂。
望舒仰头惊呼的瞬间,沈砚舟如折翼的鹤坠落。
她扑过去时,他掌心的罗盘针正疯狂旋转,指缝间渗出的血染红了牡丹缠枝纹地衣。
"别停..."沈砚舟将淌血的手掌按在测振仪上,"这是唯一的机..."咳出的血沫溅在望舒的戏服上,化作一枝凄艳的折枝梅。
藻井在轰鸣中裂开蛛网纹。
当望舒颤抖着唱完最后一句"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整座穹顶化作星雨坠落。
沈砚舟用最后的力气将她罩在身下,明代瓦当擦过他眼睑时,那颗朱砂痣突然开始渗血。
烟尘散尽时,望舒在他染血的衬衫口袋里摸到枚银钥匙。
月光照亮钥匙柄上的刻痕——那正是父亲遗嘱中提及的、藏在梅影阁废墟中的鎏金匣锁孔纹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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