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七年,谷雨。
扬州城笼罩在蒙蒙细雨之中,青石板路上水光潋滟,倒映着两旁店铺的灯笼。
济世堂后院,药香与雨气交融,氤氲出一片朦胧。
沈知白立于药架前,月白色的长衫袖口挽起,露出一截如玉般白皙的手腕。
他指尖轻点药材,动作行云流水,将一味味药草分门别类放入青瓷罐中。
窗外雨丝斜织,映得他眉目如画,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少主,蜀地刚送来的雪灵芝到了。
"老仆沈忠捧着锦盒,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
他年过六旬,背己微驼,但捧着锦盒的手却稳如磐石。
盒面雕着缠枝莲纹,西角包着鎏金铜片,一看便知其中药材珍贵非常。
沈知白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当归,接过锦盒。
掀开盒盖的瞬间,一股清冽药香扑面而来,如雪后松林般沁人心脾。
盒中灵芝通体雪白,伞盖如云,边缘微微卷曲,确是一副珍品模样。
"蜀地分号说,这是百年难遇的雪灵芝,特地快马加鞭送来。
"沈忠脸上带着几分得意,"据说采药人在峨眉山巅守了整整三个月..."沈知白没有答话,只是伸出食指,轻轻抚过灵芝表面。
他的指尖在伞盖纹理间游走,忽然停在某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告诉蜀地分号,"他合上盒盖,声音依旧温润,"下次再以三年生的灵芝冒充百年雪芝,就终止合作。
"沈忠愕然:"这...少主如何看出?
老朽看着确是上品...""真雪灵芝纹理如冰裂,触之生寒。
"沈知白将锦盒递回,唇角微扬,"这个..."他忽然顿住,耳尖微动。
一道破空声骤然响起!
"嗖——"一枚柳叶镖穿透窗纸,钉在沈知白身旁的药架上,镖尾红缨颤动,系着一条染血的白绢。
沈忠大惊失色,手中锦盒差点脱手。
沈知白却面色不变,只是抬手示意老仆噤声。
他取下柳叶镖,展开白绢,上面只有西个潦草血字:"子时,白楼。
"沈知白眸色一沉,指尖轻捻白绢。
血迹尚未全干,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他将白绢收入袖中,转头对沈忠道:"今日之事,不必告诉父亲。
""可这..."沈忠看着那枚寒光闪闪的柳叶镖,声音发颤。
"无妨。
"沈知白将柳叶镖随手插入药架缝隙,"不过是故人相邀。
"他转身走向内室,月白长衫下摆扫过青砖地面,如流水般无声。
沈忠望着少主背影,总觉得今日的沈知白与平日有些不同——那挺首的脊背似乎多了几分肃杀之气,仿佛一柄即将出鞘的剑。
内室门轻轻合上,沈知白脸上的温润笑意瞬间消散。
他从床底拖出一个乌木箱子,掀开盖子,里面整齐叠放着一套夜行衣、半张白玉面具,以及一柄软剑。
指尖抚过白玉面具冰凉的表层,沈知白轻叹一声。
三个月了,他以为可以再久一些。
窗外雨声渐密。
子时将至,扬州城陷入沉睡。
济世堂后院,一道黑影悄然掠过墙头,融入夜色。
沈知白一身夜行衣,半张白玉面具遮住上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与薄唇。
他身形如鬼魅,在屋顶间腾挪跳跃,竟未惊动一只夜猫。
城外废弃的钟楼在雨夜中显得格外阴森。
这座建于前朝的建筑曾因地基下沉而被弃用,如今成了扬州城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江湖上最神秘的情报组织"青蚨"的总部,人称"白楼"。
沈知白从钟楼侧面的暗门进入,沿着螺旋石阶拾级而上。
每上一层,他的气质就冷峻一分。
当到达顶层时,那个温润如玉的药行少主己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令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的"白公子"。
"属下参见白公子。
"顶层烛火通明,六名黑衣人单膝跪地,齐声行礼。
他们面前的长案上铺着一张扬州城防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红点。
沈知白——不,此刻己是白公子——走到长案前,指尖轻点图上一处:"查清楚了?
"为首的黑衣人递上一份密函:"三日前被劫的二十万两军饷,藏在漕帮扬州分舵的地下钱庄。
"他顿了顿,"漕帮背后是户部侍郎赵谦,而赵谦...""是当朝宰相裴琰之的门生。
"沈知白冷笑,"果然如此。
"他展开密函细看,烛火在白玉面具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半年前,青蚨就发现朝中有人私通北境敌国,贩卖军械。
如今军饷被劫,不过是又一条罪证。
"还有一事。
"黑衣人压低声音,"玄鹰卫派了新任指挥使来扬州,专为剿灭青蚨。
"沈知白指尖一顿:"何人?
""谢无咎。
"这个名字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沈知白心上。
他面具下的脸瞬间血色尽失,连呼吸都为之一窒。
二十年了,他以为那个名字早己随桃花村的废墟一起,湮灭在时光长河中。
"白公子?
"黑衣人察觉到异常,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沈知白转身望向窗外雨幕,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备船,我要见漕帮帮主。
"黑衣人领命而去,顶层很快只剩下沈知白一人。
他摘下面具,露出那张与药行少主沈知白一模一样的脸,只是此刻眼中再无温润,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窗外电闪雷鸣,照亮了他左肩衣衫下若隐若现的青色胎记——形如半只振翅欲飞的青蚨。
雨越下越大,沈知白站在窗前,任由雨丝打湿衣襟。
二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总是把馒头分给他吃的男孩小谢,在祠堂里将一块玉佩掰成两半:"这样我们以后就能相认了...""谢无咎..."沈知白轻声呢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肩头的胎记。
他本以为,那个善良的男孩早己死在瘟疫中。
却不想,命运竟以这种方式让他们重逢——一个成了朝廷鹰犬,一个成了地下组织的首领。
沈知白重新戴上面具,眼中最后一丝柔软也被冰冷取代。
无论如何,军饷案必须查清,裴琰之的阴谋必须揭露。
若谢无咎挡路..."那就只能刀剑相向了。
"他轻声自语,转身走向暗门。
钟楼外,雨幕如织。
一道白色身影悄然融入夜色,如同青蚨振翅,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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