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清晨,大观园的柳叶刚泛出嫩黄,探春己披着猩红羽缎斗篷,带着平儿往稻香村去。
前日贾母与贾政商议宝玉入学之事时,探春便敏锐察觉到府中银钱吃紧,虽面上未言,心里却暗自盘算着如何开源节流。
"姑娘,这是昨日各房送来的月钱账册。
"平儿掀开轿帘,将一摞泛黄的账本递过来,"二奶奶病着,这些琐事便都堆到您跟前了。
"探春接过账本,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数字,眉头越皱越紧——光是胭脂水粉一项,各房姨娘小姐每年竟要耗费两千多两银子,更别提主子们的衣裳首饰、奴仆们的月钱米粮。
刚进稻香村,李纨正就着晨光绣抹额,见探春进来,忙放下针线:"三丫头今儿怎么有空?
可是为宝玉上学的事?
"探春在竹椅上坐下,将账本摊开:"嫂子且看这些账目,如今府里进项少、出项多,若再不想法子,怕是撑不了几年。
"李纨凑近细看,脸色也凝重起来:"可不是,前儿我瞧着厨房里连细粳米都要掺着糙米煮了。
"正说着,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赵姨娘气冲冲闯了进来:"好个三姑娘!
如今掌了几天家,就不把亲娘放在眼里了?
环儿的月钱怎么比宝玉少一半?
"探春腾地站起身,杏眼圆睁:"姨娘这话可错了!
月钱多少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便是太太、老太太也不能随意更改。
况且环兄弟与宝玉身份不同,岂能一概而论?
"赵姨娘见女儿这般硬气,愈发恼了:"你这没良心的!
白受我十月怀胎之苦,如今倒帮着外人说话!
"说着便要上前拉扯,平儿眼疾手快拦住,冷声道:"姨奶奶自重!
姑娘这是秉公办事,若人人都来讨情,府里岂不乱了套?
"探春气得浑身发抖,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重重拍在桌上:"前日舅舅家来信,说表弟要谋个差事,开口就要二百两银子。
姨娘若觉得府里银子多得没处花,尽可拿去!
"赵姨娘瞥见信上字迹,顿时泄了气,嘟囔着"嫁出去的女人才会帮衬娘家",灰溜溜走了。
待赵姨娘走远,探春红着眼眶对李纨道:"嫂子可知我心里多苦?
既要顾着府里的体面,又要防着别人说我攀高踩低。
"李纨轻拍她手背:"傻丫头,你这是何苦?
横竖过几年出了阁,这些烦心事自然与你无关。
"探春却摇头:"我偏要在出阁前做出些实事!
"次日一早,探春便召集管事婆子们在议事厅开会。
厅内气氛凝重,众人都揣着心思——自王熙凤病倒后,还从未有哪位主子这般雷厉风行。
探春将账本摊在桌上,目光扫过众人:"我昨日查了园子,里头的竹子、果树、花草,每年都白白便宜了外头的商贩。
如今我打算将园子分包给婆子们打理,所得收益除上交府里一部分,剩下的都归个人。
"此言一出,厅内顿时炸开了锅。
周瑞家的率先开口:"姑娘,这可使不得!
园子是祖宗留下来的,怎能随便分给下人?
"探春冷笑:"祖宗留下园子,可不是让它生霉长毛的。
况且这法子既能节省开支,又能让婆子们多些进项,有何不好?
"见众人仍有疑虑,探春又道:"比如蘅芜苑的香料、潇湘馆的竹子、稻香村的田地,都可单独承包。
就说那栊翠庵的妙玉,她每日烹茶用的梅花雪水,若让专人负责收集,既不费她的事,又能换些银钱。
"一番话说得众人频频点头,赖大家的媳妇更是拍手称赞:"姑娘这主意真是绝了!
往后我们也能跟着沾光。
"这边探春忙着整顿家务,那边宝玉在学塾里却度日如年。
贾代儒每日布置的八股文,让他头疼欲裂。
这日下学后,宝玉回到怡红院,见案上摆着前日所作的文章,墨迹未干,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抓起文稿便往火盆里扔。
"二爷!
这可是您熬了半夜写的!
"袭人惊呼着要去抢,却被宝玉拦住。
火苗舔舐着纸张,"仕途经济""修身齐家"等字眼在火光中扭曲变形。
宝玉望着跳动的火焰,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什么劳什子文章!
不过是骗人的勾当!
"正烧着,黛玉悄无声息走了进来。
她看着火盆里的灰烬,又看看宝玉通红的眼眶,轻声道:"你这又是何苦?
纵使不愿读书,也不该这般作贱自己。
"宝玉转身抓住她的手:"林妹妹,你是懂我的!
这世上除了你,再没人知道我心里的苦。
那些人逼着我走的路,我半步也不想迈!
"黛玉抽出被他攥得发烫的手,从袖中取出一卷诗稿:"既然如此,你这些诗作又为何留着?
"宝玉一愣,那是他与黛玉、宝钗等人在诗社所作,每一首都藏着与姐妹们相处的美好回忆。
"烧了吧。
"黛玉将诗稿放进火盆,火苗瞬间吞没了墨迹,"若真要断了俗念,便断得干净些。
"看着诗稿化作灰烬,宝玉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解脱之感。
他拉着黛玉在榻上坐下,郑重道:"林妹妹,往后你我再不提读书取仕的事。
只愿在这园子里,你葬花,我扫雪,做一对闲人。
"黛玉别过头去,眼角泛起泪光:"你又说疯话。
这贾府上下,哪由得你我任性?
"两人正说着,外头传来小厮禀报:"二爷,老爷叫您去书房。
"宝玉浑身一僵,黛玉轻轻推他:"快去吧,仔心老爷生气。
"宝玉慢吞吞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往书房走去。
书房内,贾政正对着一份弹劾贾府的奏章皱眉。
近日御史台参奏贾府包揽诉讼、欺压百姓,虽暂时被压了下来,但长此以往,终究是个大祸患。
见宝玉进来,贾政将奏章狠狠拍在桌上:"你整日里只知道在园子里胡闹!
看看你做的好事!
"宝玉吓得扑通跪下,偷眼瞧那奏章,却见上面写着"贾赦强取石呆子古扇"一事,与自己并无干系,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贾政见他这般模样,愈发恼怒:"还不认错?
明日起,每日学完功课,再额外写两篇文章送来!
"宝玉不敢辩驳,只得连连称是。
从书房出来,宝玉只觉身心俱疲。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到了沁芳闸。
想起前日与探春等人在此钓鱼的情景,如今却物是人非。
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残花,恰似他飘零无依的心境。
正出神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宝二爷好雅兴,一个人在这儿发呆?
"回头一看,竟是宝钗。
她身着月白绫袄,手持团扇,宛如画中仙子。
宝玉忙起身行礼:"宝姐姐怎么来了?
"宝钗在石凳上坐下,望着水面道:"听说你烧了文章,特来劝劝。
"宝玉心里不耐烦,嘴上却敷衍:"姐姐请说。
"宝钗正色道:"你我虽为儿女,却也该懂得家国大义。
如今贾府势微,你若能考取功名,既是光耀门楣,也能护着姐妹们周全。
"宝玉听了,冷笑道:"宝姐姐这话,倒与那些禄蠹没什么分别。
"宝钗脸色微变,却仍耐着性子道:"我这是为你好。
你且仔细想想,若贾府倒了,你与林妹妹又该如何?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得宝玉心头一颤。
他望着宝钗离去的背影,第一次对未来感到迷茫——若真有一日贾府大厦将倾,他又该拿什么守护心爱的人?
暮色渐浓,宝玉拖着沉重的步子往怡红院走去。
远处传来阵阵梆子声,更夫开始打更了。
这一夜,他辗转难眠,耳边回荡着探春的改革大计、贾政的训斥、宝钗的劝诫,还有黛玉那句"哪由得你我任性"。
窗外,一弯冷月照着大观园,照着这座繁华却暗藏危机的府邸,照着这些在命运洪流中挣扎的儿女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