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7月,武汉进入梅雨季节。
林晚晴在纺织厂传达室收到航空信封,邮戳盖着“香港上环”,信纸边缘有海水渍般的纹路。
陈嘉树在信里说:“深圳的电子厂像蜂巢,每个格子里都装着不同的乡音。”
随信夹着张深圳世界之窗的门票,埃菲尔铁塔模型旁用铅笔写:“等你来看真的巴黎。”
车间黑板报登出首批下岗名单,赵建国用粉笔在“林晚晴”三字旁画了颗歪歪扭扭的心。
她摸着工装裤口袋里的BP机,屏幕上“959595”的未读留言己攒了七条,最后一条是:“后天去武汉,带了盒蛋挞。”
母亲把蛋挞塞进煤炉:“港人的甜腻东西,吃了烧心。”
林晚晴蹲在厨房补袜子,听见父亲在里屋咳嗽着翻《毛泽东选集》,书页间掉出张泛黄的工作证——1953年武汉纺织厂建厂留念。
陈嘉树的桑塔纳停在家属楼前,引擎盖落满槐花。
他递给林晚晴一个纸袋:“给伯父的酒。”
里面是瓶未拆封的茅台,瓶身印着“改革开放十周年纪念”。
父亲隔着纱窗喊:“工人家庭不喝剥削阶级的酒!”
纸袋底漏出张照片,是年轻时的母亲与穿白大褂的女人合影,背景是香港启德机场。
1994年春,林晚晴在深圳沙头角制衣厂踩缝纫机。
工牌编号0749,与陈嘉树的传呼机尾号相同。
苏敏教她用港币买菠萝油:“嘉树哥最近总去中英街,听说在倒腾电子表。”
第一个月工资换成粮票寄回家,附信里写:“这里的月亮像被海水洗过,比武汉的亮。”
夜班结束时,她在厂区围墙发现株紫色野花,极像纺织厂裂缝里的那株,摘下夹进《读者》,却在花瓣间看见半枚紫荆花的徽章台风“珍珠”登陆那晚,陈嘉树浑身湿透地撞进制衣厂宿舍。
他口袋里的BP机闪着红光:“紧急呼叫959595,速来中英街。”
两人挤在铁皮棚下躲雨,他指着对面灯火通明的香港:“我爸说,那边的人把内地劳工叫‘阿灿’。”
林晚晴摸出包里的钢笔,在他掌心画了朵矢车菊:“那你是什么?”
他握住她的手,腕间疤痕擦过她虎口:“我是想带阿灿看维多利亚港的人。”
远处的启德机场亮起导航灯,像他手表上的荧光指针。
母亲寄来包裹,里面有袋梅子干和张剪报:《武汉纺织厂改制方案通过》。
梅子干里藏着张黑白照片,年轻的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旁边站着穿白大褂的女人——正是陈嘉树办公桌上的那张合影。
陈嘉树的办公室搬进罗湖写字楼,大班台玻璃板下压着张泛黄的出生证明,婴儿姓名处写着“陈墨生”,母亲栏盖着模糊的蓝印。
他对着深圳河抽烟时说:“我妈说,我出生那天,维多利亚港的雾特别浓。”
1996年元旦,林晚晴在陈嘉树西装内袋发现枚紫荆花领带夹。
夹子里藏着张小纸条,用英文写着:“For my sunshine, 1967.” 她想起他曾用粤语念自己的名字,“晚晴”与“ sunshine”发音相近。
纺织厂传来消息,赵建国因倒卖VCD光碟被拘留,拘留证上签字的民警姓陈。
陈嘉树的传呼机开始频繁收到“L.C.”的留言,他每次看到都迅速删除,却被林晚晴瞥见最后的“想见你”。
1997年6月30日,深圳街头挂满五星红旗。
林晚晴在制衣厂加班赶制回归纪念T恤,突然接到苏敏电话:“嘉树哥在尖沙咀码头!”
她赶到时,暴雨正冲刷着“中英街”界碑。
陈嘉树倚着栏杆,手里攥着支南洋双喜,面前停着辆挂“港A”牌照的奔驰。
车上下来的白发男人戴着同款紫荆花领带夹,看见林晚晴时,瞳孔骤缩如针:“你母亲是不是叫林月如?”
在香港半山别墅,林晚晴看见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穿着白大褂站在实验室,胸前工牌写着“联兴电子首席研究员”。
陈嘉树的父亲摔碎相框:“她偷走了‘凤凰计划’的数据!”
暴雨夜的轮渡上,陈嘉树把撕碎的出生证明撒进海里:“我妈说,你母亲是我的奶妈。”
纸片漂过1997年的邮票,背面“中环邮政总局”的铅笔字被雨水晕开,露出底下的英文签名:L.Y.R.(林月如)。
1998年立春,林晚晴在深圳城中村收到两封挂号信。
第一封盖着香港监狱邮戳,陈嘉树用钢笔写:“他们说我涉嫌走私,但我更像走私了自己的人生。”
信里夹着枚紫荆花徽章,背面刻着“1967-1997”。
第二封来自武汉,母亲的信里掉出张泛黄的DNA检测报告,“亲子关系概率99.7%”的字样被红笔圈住。
报告日期是1993年7月,正是她收到第一封香港来信的月份。
BP机在这时震动,屏幕跳出串陌生数字,后面跟着:“我是陈墨寒,想见见妹妹。”
她摸出抽屉里的红梅钢笔,笔尖悬在“武汉中山路28号”的信封上,远处传来香港回归一周年的烟花声,像1993年轮渡上的马达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