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七年三月初七,定北侯府后园的玉兰树裹着细雪,沈明薇跪在苏夫人墓前,指尖刚触到碑角新填的朱砂,香炉里突然腾起青紫色烟雾——这不是她惯用的“百合苏合香”,而是混着朱砂与夹竹桃粉的毒香。
七日前她更换新香炉时,特意在炉底刻了母亲的生辰八字,此刻那串数字正被焦痕覆盖,炉壁三圈同心圆状灼痕,分明是有人用“隔火熏香”之法临时调包。
“姑娘,这香……”贴身侍女青雀的袖口刚沾上烟雾,指尖便泛起红疹。
明薇按住她的手,盯着香灰中若隐若现的牡丹纹——那是继母柳氏陪嫁妆匣的刻纹,与三日前她在厨房看见的点心模子一模一样。
昨夜她故意在膳食账册上多记了三钱朱砂,果然引蛇出洞。
“二妹妹好雅兴。”
庶妹沈明芙的笑声刺破雪幕,月白斗篷上的玉兰花绣线泛着银光,正是用了她房里失窃的苏夫人陪嫁银丝。
明薇扫过她鬓角的琉璃簪,那是母亲当年赏给贴身丫鬟的,此刻却别在庶妹头上,簪头还沾着未干的朱砂粉。
雪地里传来绣鞋碾雪的碎响,柳氏身边的翡翠领着八个婆子闯入,腰间的鎏金钥匙在灯笼下泛着冷光——那是能打开望星阁暗格的备用钥。
明薇垂眸望着翡翠裙摆的泥渍,唇角微扬:“昨夜子时三刻,翡翠姐姐可是去了西角门?”
婆子们齐齐怔住。
翡翠的脸瞬间青白,她记得昨夜冒雪搬运香料时,曾被巡夜的更夫撞见。
明薇却知道,这只是幌子——真正的调香时间,该是卯初刻,柳氏晨省之后。
“妹妹这是何意?”
明芙跺了跺脚,斗篷上的银线玉兰花在雪光下格外刺眼,“母亲说今日该给大姐送冬衣,你却在此处……”话未说完便被明薇截断:“送冬衣?
大姐庄子上的碳火比侯府还旺三分,何须劳烦妹妹操心?”
她忽然起身,袖中滑落半片香灰压制的花笺,正是昨夜青雀在柳氏房里找到的:“戊申年腊月,雪兰香三罐,骆驼商队。”
字迹边缘晕着波斯靛蓝,与明芙簪头的粉末别无二致。
“来人!”
明芙尖叫着指向香炉,“二姐姐用毒香诅咒大姐!”
婆子们正要上前,明薇突然取出个琉璃瓶,倒出些微黄色粉末:“这是夹竹桃粉,取自后园西南角的植株——那里每日卯时三刻才照到阳光,叶片上的绒毛比其他植株多三成。”
她望向翡翠,“姐姐昨夜采摘时,可曾被带刺的枝条划破手掌?”
翡翠下意识地缩手,腕间的血痕暴露无遗。
明薇知道,这只是第一步——真正的杀招,藏在明芙刚才的话里。
“大姐的冬衣……”她忽然轻笑,“妹妹可知,大姐最忌紫色,而你斗篷里的内衬,正是她最厌恶的罗兰紫?”
雪片落在明芙僵硬的脸上,她终于想起三日前翡翠说的“只要在香灰里加朱砂,便能坐实诅咒”,却不知明薇早己让青雀在罗兰紫内衬里缝了苏夫人的生辰八字——这在侯府规矩里,可是十足的僭越。
“带她们去松筠堂。”
柳氏的声音从假山后传来,月白色裙裾上绣着与明芙同款的玉兰花,只是花瓣多了三枚——那是侯府嫡庶之分的暗码。
明薇望着她耳坠上的东珠,忽然想起乳母临终前的呢喃:“夫人难产那日,前厅摆的正是东珠屏风,香案上的雪兰香,突然就断了。”
松筠堂内,老夫人端坐在黄花梨主位上,手中的佛珠正碾过“阿弥陀佛”第西遍。
明薇跪在蒲团上,嗅着殿内缭绕的沉水香——这是柳氏特意为老夫人准备的安神香,却混了少许远志,会让人在发怒时心跳加速。
“说吧,怎么回事。”
老夫人的目光落在明薇膝前的香炉上,佛珠突然在“唵”字上卡住。
明薇取出锦盒,里面躺着半块发霉的杏仁酥:“昨日母亲赏赐的点心,青雀尝了一口便上吐下泻,奴才斗胆请了太医院的张院判来看,说是中了夹竹桃之毒。”
柳氏的指尖骤然掐入掌心,她记得这杏仁酥是让翡翠在里面掺了极少量毒药,只为让明薇卧床几日,却不想被她拿到了人证。
更棘手的是,明薇此刻穿的月白襦裙,正是苏夫人当年的陪嫁,领口的玉兰花纹,与老夫人腕上的玉镯一模一样。
“老夫人,”明薇忽然叩首,“方才在母亲墓前,奴才发现香灰里有牡丹纹——与母亲陪嫁的妆匣刻纹一致。”
她抬头望向柳氏,“不知母亲昨夜子时,为何要亲自调配香灰?”
殿内温度骤降。
柳氏望着老夫人骤然冷下来的目光,知道再隐瞒只会更糟:“不过是怕明薇年幼,调不好香……”话未说完,窗外突然传来马蹄声,侯府门房浑身是雪地冲进来:“大姑娘的马车在朱雀街翻了!
庄子上的王太医……王太医没了!”
明薇手中的锦盒“砰”地落地,杏仁酥滚出,霉斑在烛火下竟呈现出不规则的骆驼形状——正是柳氏外祖家永昌行的徽记。
她忽然想起今早去马厩时,发现拉车的马左前蹄有新伤,分明是被人刻意砍断筋脉。
“带我去看大姐。”
她忽然起身,裙角扫过老夫人脚边的香炉,沉水香的烟雾里,她分明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雪兰香——这是西北独有的香料,三年前父亲带回的十二罐,早己被柳氏以“赏赐下人”为名分光,此刻却出现在老夫人殿中。
验尸房里,明姝的尸体静静躺着,面色青白如积雪。
明薇屏住呼吸,掰开她的嘴唇,舌尖内侧果然有个“永”字刺青——永昌行死士的标记。
当指尖触到明姝颈侧时,她浑身血液仿佛凝固:那里有三个指痕,正是柳氏惯用的“兰花指”掐人“天突穴”的力度。
“姑娘,”青雀忽然在她耳边低语,“王太医的尸身找到了,心口有针孔,手里攥着半片香灰。”
明薇接过那片香灰,在烛火下细看,灰末中竟混着极细的琉璃碎屑——与柳氏妆匣里的波斯琉璃粉一模一样。
更鼓响过三声,明薇站在望星阁的露台上,望着侯府西角门方向的火光——那是裴砚之的暗卫在“处理”永昌行的商队。
她摸了摸袖中的《香谱》,母亲的字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雪兰香,西北独产,可解百毒,亦能藏毒。”
忽然,青雀捧着个檀木盒进来,盒中躺着枚羊脂玉佩,正面刻着“端妃”二字,背面却是朵完整的玉兰花——与苏夫人棺木上的纹饰分毫不差。
明薇想起乳母临终前的话:“夫人年轻时救过个落难的姑娘,说是姓萧……”窗外,细雪转成鹅毛大雪,侯府的琉璃瓦上很快积起厚雪。
明薇望着手中的玉佩,忽然明白,母亲的死、大姐的亡,从来都不是后宅妇人的小打小闹——这背后,是西北军权、后宫党争、前朝遗孤交织的巨大棋盘。
“青雀,”她忽然开口,“把金缕衣取出来吧。”
月白缎面上的十二枝玉兰花在烛光下绽放,花蕊处的珍珠映着她眼底的冷光,“明日宫里的公公来了,便说我要穿着这件衣裳入宫。”
青雀怔住,她知道这件嫁衣是柳氏明令“及笄才能穿”的,却不知明薇早己在针脚里缝入了母亲留下的《香谱》残页——每朵玉兰花的纹路,都是西北军防图的暗码。
更漏声中,明薇取下鬓间的玉簪,在窗纸上画下侯府的地图,笔尖在佛堂位置重重一点——今早她在观音像底座发现的血字,此刻仍在掌心发烫:“景和七年冬,雪兰香绝,骆驼铃响。”
那是她出生的年份,也是母亲难产的年份。
骆驼铃响,永昌行商队,吴相府,端妃的玉佩……这些碎片在她脑海中渐渐拼成一幅地图,指向西北,指向后宫,指向二十年前那场雪兰香绝的冬夜。
雪越下越大,望星阁的檐角挂起冰棱,像极了母亲棺木上垂落的白幡。
明薇摸着腕间的玉镯,那是苏夫人留下的唯一完好的信物,镯内侧刻着极小的字:“薇儿,香可杀人,亦可救人,关键在执香之手。”
她望向窗外的玉兰树,枝头的花苞在风雪中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绽放。
明薇忽然轻笑,指尖划过窗纸上的佛堂暗格——那里,藏着她今早发现的半片香谱,上面画着个西域香炉,炉底刻着“吴”字。
更鼓第西次响起时,明薇吹灭烛火,任由黑暗笼罩房间。
黑暗中,她的唇角勾起一丝冷笑——柳氏以为逼她入宫是毒计,却不知,这正是她破局的开端。
当金缕衣上的玉兰花在宫墙内绽放,那些藏在香雾里的秘密,终将一一揭晓。
雪,还在下。
侯府的某处密道里,个身着青衫的身影正捧着账本疾走,靴底沾着的波斯琉璃粉,在雪地上留下一串细小的光斑。
而望星阁内,沈明薇摸着端妃的玉佩,终于明白,这场始于香雾的权谋大戏,她早己不是棋子,而是执香的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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