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村的冬日，总是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湿冷。
刘家的三间土坯房孤零零地窝在西洼地，被一片墨绿色的竹林和几株苍老的柏树紧紧环抱着，像是被遗忘在世界尽头的孤岛。
房前屋后，李兰馨栽种的月季早己凋零，只剩下枯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唯有偏房里传出的猪哼鹅叫，还给这清冷的院落添上几分活气。
堂屋里，刘建文正伏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八仙桌上。
昏黄的灯光下，他屏息凝神，手腕悬空，一支毛笔在红纸上行云流水。
墨香混着屋内淡淡的潮湿霉味，弥漫在空气里。
他正在为村里人写春联，这是他家年末少有的能换来些许人情和微薄收入的活计。
“爹，这个‘福’字的礻字旁，顿笔再重些是否更好？”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是刘俊平。
他庞大的身躯裹在一件显小的旧棉袄里，几乎占满了条凳的另一头，将原本就不甚明亮的灯光挡去大半。
他手指点着红纸，胖乎乎的脸上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专注，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审视的光芒。
他才十岁，但体型己接近某些成年人，肥胖却并不显得愚笨，反而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不安的压迫感。
刘建文温和地笑了笑，对于长子的“指点”早己习惯：“俊平说得是，只是这腕力……”他话未说完，便被另一种声音打断。
炕上，八岁的刘清风正拿着一本破旧的唐诗三百首，轻声细语地教着一岁多的妹妹刘明月。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清风的声音温柔清亮，像山涧的溪水。
明月依偎在姐姐怀里，睁着一双过于黑沉的大眼睛，小手无意识地抓着姐姐的衣角，安静得不像个婴孩。
这短暂的宁静，被院外突如其来的一阵恶意的喧嚣和鸡飞狗跳的打砸声骤然打破。
“刘建文！
滚出来！
你他娘的欠债躲屋里当缩头乌龟吗？”
村霸罗老歪破锣般的嗓子像钝刀子一样刮进屋里，伴随着几声踹在篱笆上的闷响。
刘建文的手猛地一抖，一笔好好的横批彻底毁了，墨团在红纸上晕开一大片污渍。
他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就想往桌子底下缩，那副断了腿用胶布缠着的眼镜滑到了鼻尖。
清风吓得一把将明月紧紧搂在怀里，惊恐地望向门口，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只有李兰馨和刘俊平反应最快。
李兰馨眼神一厉，扔下手里正在缝补的衣物，猛地站起身。
她顺手抄起靠在墙边的那根结实的顶门杠，两条乌黑油亮的大麻花辫因她的动作而甩动。
她几步冲到院中，声音又脆又亮，带着一股豁出去的泼辣：“罗老歪！
大白天你吠什么吠！
欠你的那点谷子等开春卖了猪自然还你，砸我家篱笆算怎么回事！”
刘俊平也放下了手里的书本。
他肥胖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耐烦和阴霾，但很快被一种刻意的沉稳所覆盖。
他挪动沉重的身体下了炕，站到了母亲身后侧方，像一堵厚实的墙。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细长的眼睛，冷冷地盯着院门外那群不速之客。
罗老歪带着两个跟班，一脚踹开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院门，闯了进来。
他目光淫邪地在李兰馨因为愤怒而起伏的胸口和清秀的清风脸上扫过，最后落在躲在李兰馨身后的刘俊平身上，嗤笑道：“哟，胖墩儿也敢出来挡横了？
怎么，想替你那窝囊爹出头？”
刘俊平的腮帮子咬紧了一瞬，但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点少年人的“耿首”：“罗叔，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
但您砸我家东西，吓唬我娘和妹妹，这不合适。
钱，我们会还。
请您宽限几天。”
这话听起来在情在理，甚至有点少年老成的担当。
但不知为何，他平静语调下那种冰冷的审视感，让罗老歪心里莫名地有点发毛，仿佛被什么冷血动物盯上了。
罗老歪恼羞成怒，觉得被个半大孩子下了面子，骂骂咧咧地就想上前推搡：“小兔崽子跟谁充大人呢！”
就在这时，刘俊平看似无意地微微侧身，脚下巧妙地一绊。
罗老歪没留神，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更是怒火中烧。
刘俊平立刻做出搀扶的样子，手上却暗中用了狠劲，捏得罗老歪胳膊一阵酸麻。
“罗叔小心地滑。”
刘俊平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点“关切”，但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温度。
李兰馨趁机挥着顶门杠往前一步，厉声道：“罗老歪，听见没！
钱会还你！
现在给我滚出去！
不然我拼了这条命也要去镇上找我二哥说道说道！”
她提到了在县公安局工作的二伯刘建中，这是她最后的护身符。
罗老歪吃了暗亏，又被抬出警察亲戚的名头镇了一下，嘴上虽然依旧不干不净地骂着，但气势到底弱了几分。
他狠狠瞪了刘俊平一眼，撂下几句“年前不还钱没完”的狠话，才带着人悻悻离去。
院门被踹坏了，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李兰馨松了口气，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刘建文这才哆哆嗦嗦地从屋里探出头来。
清风拍着怀里依旧安静的明月，小声安慰着。
刘俊平弯腰，默默地把被踹歪的篱笆一根根扶正。
他背对着家人，肥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快却令人心悸的冰冷与算计。
他扶正篱笆的动作很用力，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仿佛在无声地碾压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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