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心梅从卫生院回来那天,天是灰蒙蒙的,风里裹着刚抽芽的杨絮,粘在脸上,像没干的眼泪。
林建军去村口接她,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布巾,却没上前扶一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心疼,也没有失落,仿佛她只是去邻村走了趟亲戚,而不是刚失去一个孩子,从鬼门关转了一圈。
进了院,陶兰英正坐在堂屋门槛上择菜,见她回来,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冷冷地丢了句:“回来了?
灶上温着点米汤,自己盛着喝吧,别耽误了晚上喂猪。”
那语气,像是在吩咐家里的老黄牛,没有半分温度。
张心梅没说话,默默走进西厢房。
土炕上的被褥还是她走之前的样子,只是叠得歪歪扭扭,显然没人动过。
她坐在炕沿上,摸着空荡荡的肚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其实知道,那个没留住的孩子,若是个男孩,或许家里人不会是这个态度——可偏偏,又是个丫头。
就像陶兰英说的,“又是个赔钱货”,连让她多难过几天的资格都没有。
日子还得往下过。
张心梅歇了没两天,就被陶兰英催着下地干活。
春播的时节,地里的活儿堆得像山,她弯着腰撒种子,腰杆疼得首不起来,额头上的汗一滴滴砸进泥土里,晕开小小的湿痕。
林建军依旧天天在外头喝酒赌钱,偶尔回来,也是醉醺醺的,要么倒头就睡,要么就对着她发脾气,骂她“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出来”。
而另一边,二伯娘躲在邻县的亲戚家,日子也不好过。
二伯林建业每隔十天半月,就会揣着攒下的鸡蛋和几块钱,偷偷摸去看她。
每次回来,他都一脸愁容,跟林老栓嘀咕:“娘在那边吃不好,夜里总咳嗽,还不敢出门,怕被计生办的人撞见。”
林老栓坐在炕沿上,吧嗒着铜烟袋,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他刚从学习班回来没几天,胳膊上还留着被蚊子咬的红疙瘩——那地方管得严,天天开会念文件,饭是掺了沙子的窝头,水是带着土味的井水。
可他心里惦记的,还是二伯娘肚子里的孩子:“再熬熬,等过了这阵子,等孩子生下来,要是个小子,咱老林家就有后了。”
这话被蹲在灶房门口烧火的小语听见了。
她手里攥着根烧黑的柴火棍,在地上画着圈圈。
她知道,家里人都在盼着二伯娘生个弟弟,盼着老林家的“根”。
至于她,还有那个没留住的妹妹,就像地里的野草,没人在意,也没人疼。
有天傍晚,小语帮着张心梅喂猪,看见二伯林建业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个布包,脚步匆匆地往堂屋走。
她好奇地跟过去,趴在窗根下听。
只听见林建业压低声音说:“爹,不好了,那边亲戚捎信来,说二嫂最近总肚子疼,怕是要生了,可那边没好医生,咋办?”
林老栓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啥?
咋这么快?
不行,得把她接回来!
找个稳婆,在家里生!”
“可计生办的人还在村里转呢,要是被发现了……”林建业的声音带着慌。
“发现了也得接!”
林老栓拍了下桌子,“那可是老林家的种!
就算我再去学习班,也得让孩子平安生下来!”
小语听得心里发紧,她悄悄退开,往猪圈的方向走。
刚走几步,就撞见了陶兰英。
陶兰英手里端着个空碗,见她鬼鬼祟祟的,瞪了她一眼:“死丫头,偷听啥呢?
是不是闲得慌?
快去把院里的柴火垛垒高了,晚上要下雨!”
小语吓得一哆嗦,赶紧跑去找柴火。
她抱着一捆湿漉漉的柴火,往柴垛上堆,雨水己经开始往下滴,打在脸上,冰凉冰凉的。
她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心里忽然想起那个没留住的妹妹——要是妹妹还在,会不会也像她一样,天天被奶奶骂,天天干不完的活?
没过两天,二伯娘真的被接回来了,藏在东厢房的偏屋里。
陶兰英天天往偏屋里跑,手里端着煮好的鸡蛋和红糖水,脸上是小语从没见过的温柔。
她还特意嘱咐小语:“不许跟外人说你二伯娘回来了,要是走漏了风声,看我不撕你的嘴!”
小语点了点头,她知道,这个家里,又有一个“重要”的人了,而她,还是那个可有可无的“丫头”。
那天夜里,偏屋里传来二伯娘的惨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
陶兰英和林老栓守在门口,脸色都绷得紧紧的。
林建军也回来了,站在院子里,搓着手,时不时往偏屋的方向望。
小语被张心梅抱在怀里,躲在西厢房里,听着那惨叫声,心里又怕又慌。
不知道过了多久,偏屋里突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响亮又有力。
陶兰英一下子就冲了进去,紧接着,就传来她喜极而泣的声音:“是个小子!
是个小子!
老林家有后了!”
林老栓也笑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他摸出铜烟袋,却忘了点烟,只是一个劲地念叨:“好,好,好……”林建军也松了口气,转身去灶房找水喝,路过西厢房时,看了一眼张心梅和小语,没说话,又走了。
张心梅抱着小语,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哽咽:“青儿,以后……又多了个弟弟了。”
小语趴在张心梅怀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眼泪悄悄流了下来。
她知道,从今往后,这个家里,她的日子,或许会更难了。
可她还是攥紧了小拳头——就像她刚出生时那样,紧紧攥着,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点属于自己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