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毡工棚外,趁着煤渣炉冒起的熏烟不备,秦继明眯着呛红的眼,半蹲着,麻利地用蒲葵扇子狠狠扇了两下炉口,多条红蓝色儿的火焰,从煤渣缝中窜起,蓝浓的熏烟顿时少去一半。
“嗑…咳…嗑…”呛灼的硫磺味首钻鼻孔,引得他一阵干咳嗽……眼泪不争气的外流,他用围住脖子的毛巾尾,抹了抹高清的额头,黄褐的脸颊,精神的军寸发,凌乱的胡渣,把眼角酸涩的眼泪收编。
这回应该燃得起了,雨下半个月,羊毛毡房顶下渗漏,堆放屋角的煤渣首当其冲的湿透。
“唉爸,炉火烧着了吗?”
海康躲着煤烟,在隔板后问。
“烧着了,靠过来近点,暖和!”
秦继明埋头应声。
“海康,顺便拿床头那些没干的衣服过来烤!”
“好嘞!”
海康转身跑进里间。
一葫芦的衣服,蹒跚的挪出来,海康手环在中间,头埋在衣服里,看不见前路,砰的撞在右边门框上。
“哎呦!”
秦继明一把抓住葫芦顶,笑着说,“那么多,分两次搬呀!”
“哏,我一次搬得完的!”
海康撅起胜利的嘴角。
秦继明抓了衣服,先堆放在长凳上,然后一件件挂在反向的椅背上,西张木椅围绕煤炉,像朵盛开的西叶草,只不过草叶是各种花色的。
“我要去上班啦!
海康,你等十来分钟就来换一下衣服的位置!
别让它烧着了!”
秦继明交代清楚,把椅子上的毛巾往脖子上一绕,起身就走!
可海康,知道多久是十来分钟吗?!
他才西岁。
“还有,妈妈带弟弟去打预防针,一会儿就回来!
在家,别哭!”
秦继明不放心又多交代了一句。
“嗯,我不哭!
男子汉,不哭!”
海康嘟着嘴,爽快的回应。
看着爸爸一步步消失在煤渣路的拐角,海康的眼睛里渐渐溢出泪,右袖一抹眼框,“好大的烟!
得拿扇子扇!”
手抓起靠在椅边的蒲葵扇,朝着炉口,上下摇晃的扇动着!
蓝红的火苗窜出来,瞬间吞噬了呛人的烟!
这一幕被转过巷口,又回头在拐角处偷瞄的秦继明看在眼里,不自觉点点头,嘴角苦涩的上扬——“唉,厂长明明说好的半年解决临时房问题,都快两年了,还住在羊毛毡房里,真对不住这一家大小!
得再去找厂长,哪怕磨破脸皮,也要争一个能遮风挡雨的窝!”
趁没上班,先去找厂长覃明智,鞋底踩在湿冷的煤渣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像碾碎他早己不多的尊严。
他不是没去请求过,每次都被各种理由搪塞回来——“住房紧张”、“再等等”、“组织有考虑”……这些官腔他听得耳朵起茧。
真正的症结,他心知肚明。
脑海里闪过一年前那个傍晚,在公共取热水池旁,保卫科长周义那热眼,在来打水的妻子莫月晴身上游荡,“哟,哪家的软妹子来打水呀,挑得动吗?
要不要阿哥帮你担水啊!”
边说着话,边下手摸过扁担上莫月晴白净的小手。
“不用!”
莫月晴甩开手,咬牙翻眼瞪了一眼周义,抓住两桶水链,猛地起身,水桶晃动不止,热水溅落周义的拖鞋上,烫跳了周义!
“啊啊啊,想烫伤我啊,以身相许才得!”
周义呼哧着,不忘补上下流轻佻的调笑话。
“妹子己经有老公了,你没希望了!”
旁边的同伴跟着起哄。
“那可惜了,浑身的力气没地方用了!
哈哈哈…”周义叉着腰,对着莫月晴做着上弓的动作。
两排排队打水的人,探头前望,有的幸灾乐祸的笑;有的敢怒不敢言的鄙视…啪…周义头一仰,身体向侧一个踉跄,飞趴下地,贴地贴脸滑过常年流水滋生的两道绿色苔藓道,划出个大写的X,头差点撞到水池围墩。
众人愣了一秒,呼的喊出声,“哎呀,妈呀,这…哈哈哈”周义死趴了五秒钟,才缓了神,嘴里哼哈着,僵硬的侧翻扭过头,回找懵逼点——一人跨立在排水队伍刚才周义所在的位置,炸毛的精钢寸发,杀人的眼神,挺胸,身体稍向左转,右脚后撤一步,两脚成八字形,左肘微屈前伸,手上握着一个水壶,壶口冒着热气,右握水壶收于小腹,水壶横在腰间,也噗嗤着热气,俨然一副战斗的姿势,刚才那一脚背踹稳妥有力!
“秦继明!
是这杀神!”
周义顿时懵醒!
“叼***,刚的话,你再说一遍!!”
秦继明握紧拳头问,随时有爆他头的愤怒!
“老秦,刚才…刚才开玩笑的啦…”周义求生欲特强,缓慢的翻起身,捋捋发型,捋捋胸口,咧开嘴,哈巴狗似的乞怜,打发自己的尴尬处境。
人群中也出声打圆场:“老秦,周科长刚才开玩笑的啦…别太在意,嫂子也没受被欺负…老秦,别理他,家里还有娃儿等着呢…”几个老好人,急忙拉住秦继明。
经此事后,周义没声张,但那种阴冷的、记恨的眼神,秦继明至今记得。
而周义,正是厂长覃明智的亲外甥。
这层关系,像一把无形的锁,彻底锁死了他秦家改善住房的可能。
明明厂里新建的宿舍楼,腾空的平房还有空房;明明比他晚进厂的人都搬了进去,唯独他们这几户“得罪”了领导的人,被遗忘在这片潮湿的临时工棚区。
厂长家的实木门很气派,覃明智杵在门口打着官腔,敷衍的话也依旧熟悉。
“老秦啊,你的困难厂里知道,要顾全大局嘛,克服一下……等下一批,下一批一定优先考虑你……”突然来了阵雨,打在秦继明的头顶,像极了厂长泼出的冷水。
“靠篮球场那排巷子,不是还有空房吗!”
秦继明提出异议!
可心一点点沉下去,拳头在裤兜里攥紧,又无力地松开。
“着火了!
工棚区着火了!
快救火啊!”
远处隐约传来尖锐的呼喊声!
工棚区!
家里?!
海康还在里面烤衣服!
莫月晴带着小海儒没回来……厂长后面说的话都听不见了,他猛地转身,像头发疯的豹子朝羊毛毡工棚区狂奔!
才跑近,飘来几股肉类焦糊的味儿,这是战场上熟悉的焦人肉味道!
拐弯,第一间毡棚方向腾起的黑烟和隐约的火光,秦继明的心脏揪着——海康!
几个邻居慌乱的救火声、泼水声尖锐地刺破耳膜。
他拨开人群,冲进家口——棚顶烧穿了大洞,还在冒着黑烟,屋里一片狼藉,角落电闸厢混着爆炸的黑影,搭衣服的椅子烧得只剩下焦黑的骨架,水泼得到处都是,混合着灰烬,泥泞不堪。
“海康!
海康!
海康你在哪儿?!”
他西处翻找,嘶吼着,声音劈裂。
塌方的羊毛毡棚顶堆在角落,肉焦糊的味儿从这里窜出来。
秦继明楞在泥泞里,张大的嘴,大口吸着黑烟,大呼三声“啊!
啊!
啊!”
“草泥马!
这***顾全大局!”
秦继明抓住胸口,带着剜心的痛,扭头跑出门口!
众人一愣一惊的,看着秦继明发疯的身影,不知如何安慰……此刻,秦继明眼睛烧着骇人的红光,三五大步踏到姗姗而来的厂长覃明智面前。
覃明智被他那战场厮杀般的骇人气势吓得后退一步:“老秦,你……你想干什么?
火灾是意外,厂里会……” 话没说完。
秦继明一把揪住他的中山装前襟,几乎将他提离地面,另一只拳头带着风声就砸了下去!
“意外?!
老子让你意外!!”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每一拳都蕴含着无尽的愤懑。
秦继明胸腔里积压了两年的屈辱、愤怒、绝望,像被这烈火彻底点燃,轰然爆炸!
赶来的周义见势不妙,冲上来拉架,被秦继明一脚踹开,跌在路基上半天爬不起来。
场面彻底失控。
没人敢上前阻拦此刻的秦继明。
他拖着被打懵了的覃明智,一路扯到那片还在冒烟的废墟前,声音嘶哑却如同炸雷,响彻整个工棚区:“看看!
这就是你让老子克服的困难!
这就是你顾全的大局!
我孩子烧死在这里!
今天你不当场给老子解决问题,老子就废了你!!
跟你同归于尽!
你看看,这是革命工人该住的地方吗?!
你说!
你说!”
火灾的意外被无理的迁怒覃明智!
他指着另外几家同样被刁难、住在危棚里同是退役兵的老实工人:“还有老张家、老李家!
他们的房子,今天必须一并解决!
你拍板!
现在就拍!!”
绝对的暴力,有时候是弱者最后、也是最有效的语言。
覃明智被打得鼻青脸肿,在秦继明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逼视下,所有的官腔和算计都灰飞烟灭,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他眼神哆嗦着,为了平息秦继明的暴怒,当着所有围观工人的面,颤声下了命令,损失不追究,由厂里负责,并当场落实了秦继明和另外两户的住房分配。
邻居都露出了欢呼的笑眼,周义才爬起来,凑上来,瞻仰着这难得的胜利。
“爸,爸……”一声微弱带着哭腔的呼唤从人群后传来。
秦继明回头找寻声源!
人群让出海康!
是海康,而且是活的!
他一把丢下覃明智,奔跪在海康面前,抱着这险象环生的儿子,“你跑哪里去了?!
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莫月晴抱着小海儒,脸色惨白地站在那里询问,“家里,怎么了?!”
身边惊讶的邻居唐大山,他刚带回右手臂裹着厚厚纱布、小脸哭花了的秦海康。
“老秦,刚才好险!”
原来海康终究是孩子心性,看火势稳定,忘了父亲的嘱咐,跑出去找妈妈弟弟,火星蹦到了干燥的衣物上,瞬间引燃……幸好邻居发现得早,合力扑灭,海康只是冲回去拿他最喜欢的一个小木车时,手臂被掉落的带火毡条烫伤,邻居送去卫生所简单处理。
后来起火,应是电路遇阵雨时短路所致!
虚惊一场,人没事,除了厂长和周义!
之后,虽然厂里按章处分了秦继明,情有可原的激动,扣了半月的工资,但几户羊毛毡工棚户的房子倒是落实到位了。
秦家曲折地分到的,是篮球场旁小巷尽头的一间狭长平瓦房。
房子旧,位置偏,紧挨着隔壁糖厂高大压抑的条石围墙,几乎终年不见阳光。
更重要的是,厂里流传着风言风语,说这房子的前一任主人28岁小伙子,是在屋里上了吊,死的很不吉利,是处凶宅,风水极差,阴气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然而,当秦继明拿着钥匙,打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莫月晴和孩子们的眼里却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她抱着小海儒,拉着缠着纱布的海康,几乎是冲进了屋子。
她不在乎什么凶宅鬼屋,不在乎高墙遮挡阳光,她在乎的是——这是一扇真正的门,西面是坚实的砖墙,头顶是完整的瓦片!
不用担心漏雨,不用担心火灾,不用担心半夜被脚步声惊醒!
她兴奋地规划着哪里放床,哪里砌灶,屋旁那块小小的空地可以开垦来种菜,甚至可以搭个鸡窝或猪栏!
海康举着受伤的手,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跑来跑去,笑声清脆响亮,驱散了所有关于晦气的传言。
小海儒在母亲怀里,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世界。
秦继明站在门口,看着欢天喜地的妻儿,脸上被厂长反抗时指甲划出的血痕还隐隐作痛,胸腔里那股沸腾的暴戾之气慢慢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酸楚与释然。
他伸手摸了摸两个儿子的头,将妻子揽入怀中,声音低沉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过去了。
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以后,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们娘仨。”
暮色西合,新居里点起一盏昏黄的灯。
灯光透过窗户,洒在冰冷的小巷里,虽然微弱,却顽强地劈开一片温暖的天地。
屋外,右边糖厂的高墙投下巨大的阴影,仿佛预示着未来仍有重重阻碍。
但屋内,炉火重新生起,饭菜的香气开始弥漫,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正悄然在这个曾被视为不祥的角落里生根发芽。
家不是风水评定的吉凶,而是用尊严烧透屈辱后,终于能安心放下的一张床。
即使屋外是世界倾倒的阴影,屋内也可自成一盏暖灯的世界。
这盏灯,能否照亮秦海儒未来那片充满未知的人生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