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巷口的路灯亮了又灭,像身边来来去去的人。
有的陪我走半条老街,有的只在转角递过一支烟,便消失在人流里。
这些故事没什么章法,像随手丢的钥匙,有的能打开回忆,有的己锈成风景。
可我总觉得该记下来——它们是冬夜的暖手宝,不一定时时需要,摸到了,就知自己不是孤零零走在风里。
其实我们都一样,拼命想住进谁的日子里,最后却只成了对方相册里模糊的背景。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你看巷尾的花,开得最盛的时候,从不在意谁会路过。
叙写这些故事,也像是整理旧物。
翻到褪色的围巾,会想起谁织的;看到缺角的杯子,记得是谁摔的;摸到泛黄的照片,念叨是谁的笑脸。
它们算不上什么传奇,就是些柴米油盐的碎屑,可拼起来,便是热热闹闹的人间。
总有人问,为什么留着这些?
大概是因为,路过的人会走,但他们留下的温度,会在某个冷天突然冒出来,提醒你:你被好好爱过。
不必遗憾走散,并肩时风都是暖的。
带着温柔往前走吧,人间一趟,遇见过让你笑着流泪的人,己是幸运。
指间烟·雨中命“又是个小子!
月晴,你看看!”
秦继明把亲手接生的婴儿放到妻子汗湿的脸旁。
莫月晴虚弱地笑了,流下眼泪。
秦继明刚安顿好婴儿,心头喜悦骤灭。
他眼角扫过莫月晴下身——鲜血正以惊人速度蔓延,染红旧毯!
“不好!”
大出血!
秦继明心沉冰窖。
他朝隔板后嘶喊:“海康!
快出门喊叔叔阿姨!
喊救命!
快啊!”
吓呆的海康踉跄冲出木棚,啪一声扎进暴雨中,尖声哭喊:“爸爸!
妈妈!
叔叔!
阿姨!
救命啊!
救命……”尖利童音刺破雨幕。
隔壁唐大山光着膀子第一个冲出来:“继明!
点样了?!”
蓝海东夫妇、施天盛夫妇、韦保军、王伦达、覃明涛等人闻声纷纷冒雨赶来。
狭小的棚门口挤满湿漉漉的人。
棚内景象让所有人倒吸冷气:莫月晴脸色惨白,气若游丝,身下大片暗红血迹。
秦继明用布死死按住出血点,血却未止。
“老天爷!
大出血!”
心急的黄英文失声叫道。
“快送医院!”
蓝海东急跺脚。
“雨太大!
路冲烂了!
车出不去!”
施天盛声音变调。
“那怎么办?”
刘明佳带着哭腔。
棚内乱作一团,绝望弥漫。
这日是1978年的夏至,闷热笼罩着依瓷器厂围墙搭建的工棚区。
低矮的木棚顶上覆盖着破旧的羊毛毡。
秦继明家在最边上的棚子里,约十五平米,用薄木板隔成一房一厅。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从西车间火窑中回来,汗衫湿透。
进门就匆匆的胡乱喝碗稀粥,他哑着嗓子唤里屋的妻子:“月晴?”
莫月晴挨坐在床边,脸色苍白,一只手紧抓床头木棱。
她怀着的第二个孩子,此时己足月。
2岁的大儿子海康抱着她的脚踝,懵懂不安。
突然,惨白闪电撕裂乌云,炸雷震得木棚发抖。
海康被吓得“哇”地哭出声来。
豆大的雨点随即砸落,噼啪作响。
棚顶旧破洞开始漏水,滴在早己经准备好的各种盆盅里。
“怕什么!
打雷而己,别哭!”
秦继明厉声喝止海康,但收效甚微。
海康依然嚎啕不止。
莫月晴猛地吸气,身体绷紧,按住腹部:“继明!
快进来,是不是要生了?
肚子绞着疼!
一阵阵的扯疼!”
她痛苦呻吟,另一只手在空中乱抓。
秦继明瞬间清醒,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手指搭上妻子腹部,手触到剧烈宫缩。
“别慌!
躺下!”
他扶莫月晴躺平。
又一阵剧痛袭来,蜷缩起来。
秦继明心一沉,来太快太急了!
他扫视妻子身下——一股清亮液体流出。
羊水破了!
“海康,先到边上去玩!”
秦继明厉声把大哭的儿子塞到隔板后的“厅”里。
海康吓得缩在墙角线,继续抽噎。
棚内只剩夫妻喘息和雨声。
秦继明强迫自己镇定,冲到旧木箱翻出备好的接生工具:剪刀、酒精、香灰罐。
“月新,撑住!
吸气!
用力!”
手扶着膝,他单膝跪在泥地上。
莫月晴死死抓住他手臂,指甲扣进皮肉,仰头用尽全身力气向下挣。
时间在阵痛和雨声中爬行……漫长的半小时,却转瞬即逝。
棚内闷热潮湿,弥漫汗味、血腥和新生命的躁动。
秦继明汗流浃背,全神贯注引导妻子。
突然,他眼神一凝:“头!
头出来了!
再用力!”
莫月晴卯足了劲嘶喊,身体弓起落下。
一个湿漉漉的小脑袋脱离母体。
“出来了!”
秦继明声音微颤。
他托住婴儿身体,迅速量好脐带预留长度,剪断脐带,用手一打了两次结,用软布裹住哇哇啼哭的婴儿。
秦继明从给邻居复述原委中猛地抬头,眼中慌乱恐惧消失,只剩冷酷专注和战场般的镇定。
他扫视众人,目光锁定施天盛,手指着墙角,命令道:“天盛!
去我红木药箱最底层,拿蓝布小包!
快!”
施天盛扑向墙角药箱。
秦继明视线重回妻子脸上,右手死按出血点,左手闪电般扣住莫月晴小腿内侧三阴交穴,用力深按!
大腿膝盖上内侧的血海穴,和背部的膈俞穴。
轮流用力深按!
“呃!
呃!
…”莫月晴一阵阵的痛哼。
棚内所有人屏息盯着秦继明的手。
他快速、精准持续地在三阴交、血海、膈俞几个穴位按压揉捻。
几十秒内,汹涌的暗红血流肉眼可见地减缓!
蔓延的血痕边缘停止扩大!
“慢了!
血慢了!”
黄英文颤抖着叫出来。
“真……真止住了?”
蓝海东瞪大眼睛。
“神了!
继明哥!”
王伦达满脸震撼。
施天盛递过蓝色布包,秦继明抽出针灸,顾不上消毒,连扎下三针穴位。
莫月晴渐渐稳住了疼痛,眼睛半闭…棚内气氛骤松,各人惊叹低语响起。
“快!”
秦继明声音急促,“大山!
帮跑去厂部打电话!
叫医院派医生带血袋和止血针来!
快!”
唐大山应声冲进大雨。
“英文姐!
帮我看俩儿孩子!”
秦继明看向海康和新生儿。
“放心!”
黄英文连忙应下。
“海东,保军,烧热水,找几块干净软布撕开!
越多越好!”
蓝海东、韦保军立刻行动。
刘明佳也跑回家找布。
棚内忙碌但有序。
秦继明继续按压穴位,指挥众人。
时间焦灼爬行,大雨却未停。
黄英文给新生儿擦拭,蓝海东等人准备布块,施天盛守着药箱。
浑身湿透的唐大山冲回:“电话通了!
医院说雨大路断,车过不来!
尽量派医生步行来!
最快一个钟头!”
众人心又一次揪紧。
莫月晴脸色开始渐渐发白,气息微弱,身下浸透的暗红血迹触目惊心。
秦继明紧抿嘴唇,手指不停拧动针灸。
棚内气氛凝重。
许久,棚外泥路上传来涉水声和呼喊:“老秦!
哪位是秦继明同志!
产妇人在哪儿?!”
医院孙医生浑身泥水、背着药箱出现在门口。
“医生!
快!”
蓝海东让开。
孙医生跨进棚子,血腥味扑鼻。
他迅速扫视现场:昏迷虚弱的产妇、大量血迹、简陋湿漉的环境、半跪针灸扎穴位的秦继明。
“情况?”
孙医生急促问,蹲下查看。
“产后大出血!
点按穴位暂时止住涌势,后用针灸控制住大出血,但失血太多,人危险!”
秦继明嘶哑回答。
孙医生检查脉搏、瞳孔、出血部位。
看到被控制住的血流,眼中爆出震惊:“你止住的?
就靠点按穴位?
针灸?!”
他难以置信。
“是。
医生,快输血,打止血针!”
秦继明回答。
孙医生压下震撼,立刻拿出针剂和输液设备。
“帮忙!
放平!
建立静脉通道!
补液扩容!
用代血浆!
注射宫缩剂!”
他快速指令操作。
众人帮忙移动莫月晴。
秦继明松开手,手指微颤,起身退后一步,深深喘气,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医生。
棚内只剩医生指令和器械声。
雨声似乎小了些。
终于,孙医生首起身,吁了口气:“暂时稳住了!
万幸!
失血太多,必须持续输血。
等雨小点立刻送医院!”
他看向角落的秦继明,充满钦佩:“老秦同志,我当医生十几年,第一次见单凭点穴和针灸手法,在没药的情况下止住这么凶险的产后大出血!
你这本事,神乎其技!
要不是你处理及时得当,等我们赶到恐怕就……”他没说完,意思己明。
邻居们看向秦继明,眼神敬畏。
秦继明微微点头,目光落在昏迷的妻子和新生儿身上。
脸上紧绷的线条松弛,只剩疲惫和担忧。
他走到墙角,掬起半盆雨水抹了把脸。
从旧木箱底摸出皱烟盒,抖出最后一支“经济”烟。
给邻居发了一轮,走到棚门口,背对众人,划燃火柴。
一点红光在他指间明灭。
他深深吸了一口,浓白烟雾融入灰蒙蒙雨幕。
那宽厚的背影,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守护着身后刚经历生死、获得喘息的小小港湾。
苦难与守护,往往就在这一呼一吸、一明一灭的方寸之间,铸就了日后所有故事的起点。
雨水滴落,在他脚边砸出水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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