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山图现海面漂来的不是死人,是一枚用血画出的“东山图”,落款:叶轻眉。
澹州的春末,总带着一股子咸鱼与栀子花混在一起的怪味。说书人老金把折扇一拍,
惊堂木震得茶盏里的瓜子皮都跳了三跳。“话说那范侍郎,一夜奔袭七千里,剑挑东夷,
刀劈神庙,回京时顺手把庆帝胡子剃了半寸——”台下哄笑。角落里,
戴斗笠的青衣人蹲在条凳上,一边剥咸花生,一边拿花生壳往说书人脚边丢,
嘴里还配音:“嗖——啪!老金,你这剃胡子一段上次是九寸,今儿缩水了?”老金瞪眼,
却见那人把斗笠檐往上一推,露出一张笑得过分好看的脸。“范……范大人?”“别嚷。
”范闲把花生壳全扫进袖口,起身勾住老金肩膀,“衙门缺个书记,月钱三两,包吃包住,
干不干?”老金还没回神,已经被王启年笑眯眯地拖走。半个时辰后,
澹州港的日头毒得像后娘。范闲蹲在码头,看五竹把一具黑布包裹的铁人扛下小船。
铁人胸口嵌着一枚铜制圆徽,纹路是神庙的“无瞳之眼”。范闲用脚尖踢了踢,
发出“铛”的一声闷响。“叔,你确定这不是你的孪生兄弟?”五竹把眼罩往鼻梁上推了推,
声音平板得像磨刀石:“编号庚子七,神庙回收体。昨夜在东山脚,想杀我。”“结果呢?
”“我杀了它。”对话简短得让海风都显得多余。范闲叹气:“看来有人嫌我日子太闲。
”2 鬼船之谜日头西斜,渔市收摊。阿枝的豆腐摊却排了长队——她家的卤水点得嫩,
咬一口能鲜掉眉毛。范闲蹭到摊前,拿折扇敲木桶:“西施娘子,赊两块豆腐,
晚上做鸡汁炖。”阿枝头也不抬:“钱呢?”“记在监察院账上。
”“监察院欠我六十八两七钱,再加两块,利滚利,你肉偿?”王启年在旁边噗嗤笑出声。
范闲被噎得咳嗽,正欲反击,忽听远处人群炸锅。“死人!全是死人!”鬼船搁浅在浅滩。
船板焦黑,桅杆断成三截,像一柄插入海床的残剑。尸体横七竖八,却个个面色如生,
怀里死死抱着一只湿淋淋的乌木匣。范闲踩着海水跳上船,
指尖挑开匣盖——里头只有一张羊皮图。线条粗粝,却精准勾勒出大东山的轮廓。
山顶标着朱红一点:迎仙台。落款是叶轻眉的瘦金体,血写的一行小字:“余年之外,
风再起时。”范闲盯着那行字,后颈汗毛倒竖。十年前,
母亲留给他的箱子里也有一模一样的一句。五竹忽然侧头,耳廓微动:“有人来了。”远处,
火把蜿蜒如龙。澹州水师提督率兵包围滩头,名义是“缉私盐”,眼神却直勾勾盯着乌木匣。
范闲把羊皮图往怀里一塞,冲王启年眨眨眼。“老规矩?”“老规矩。”下一瞬,
范闲的斗笠被海风掀飞,他整个人像只青鹤掠上桅杆,脚尖一点,借风遁入夜色。
王启年则抱着阿枝的豆腐桶,边跑边喊:“官爷!私盐在这!豆腐卤里腌的!
”3 夜遁京都夜更深,澹州灯塔的光一圈圈扫过海面。范闲蹲在灯塔顶端,展开羊皮图。
月光下,东山那一点朱砂红得像新嫁娘的口脂。他想起母亲当年站在太平别院,
指着远方说:“闲儿,如果有一天,天下人都要你死,你就往东山跑,
那儿有娘留给你的第二条命。”如今,第一条命已经用完了吗?范闲自嘲一笑,
把图折成小小一块,塞进鸡腿骨做的哨子里。“叔,”他回头,冲黑暗中那抹孤影喊,
“去东山?”五竹的声音混着潮声传来:“先吃鸡。”灯塔下,阿枝的豆腐摊重新开张。
阿枝把最后一块鸡汁豆腐盛进碗里,推到空位前。“那位戴眼罩的大爷,给你留了鸡腿。
”五竹低头,看见碗里躺着一只炸得金黄的鸡腿,
骨柄上刻着极细的纹路——正是那张东山图的缩小版。他拿起鸡腿,一口咬掉半只,
机械地咀嚼,眼底却闪过极淡的笑意。范闲吹响了鸡腿骨哨。哨音尖锐,惊起一群夜鹭。
鹭群飞向的方向,不是东山,而是——京都。哨音未落,澹州港外三十里,
一艘无灯小舟已调转船头,悄然驶向京都水门。夜航两日,小舟穿水门而入,
悄无声息地泊在内城御沟。范闲换了一身巡检小校的粗布甲,
袖口却绣着极细的银线——监察院暗记。王启年蹲在旁边,
用指甲抠甲缝里残存的鱼鳞:“大人,咱们像不像偷鸡的黄鼠狼?
”“黄鼠狼至少不欠豆腐钱。”范闲把鸡腿骨哨往怀里一揣,抬眼望城墙。月色下,
城墙仿佛一条沉睡的龙,鳞甲森然。“走吧,去讨债。”4 春猎阴谋讨债的第一站,
是陈园。陈园灯火幽暗,轮椅停在梨花疏影里。陈萍萍手里拈着一朵将谢的梨花,
花瓣落在膝头,像雪。“我以为你会先去抱女儿。”范闲蹲在他对面,
把羊皮图平铺在两人之间的石案。“我怕一抱就舍不得撒手。
”陈萍萍指尖掠过图上的“迎仙台”三字,低低笑了一声:“太后真会挑地方,
大东山是块好坟地。”范闲盯着他的眼睛:“名单呢?”陈萍萍从袖中抽出一册薄绢,
推到范闲面前。第一页:范闲。第二页:林婉儿。
第三页:范若若、范思辙、费介、言冰云……最后一页,只写了一个字:朕。
范闲挑眉:“庆帝要把自己也埋进去?”“他怕寂寞。”陈萍萍抬手,梨花被风吹散,
“春猎那日,他会点火药,把整座迎仙台送上天,名单上的人一起陪葬。”“包括他自己?
”“他说他活够了。”范闲把薄绢折好,收进贴身处:“那我得提前送他上路。
”陈萍萍忽然伸手,按住他的腕子。老人掌心冰凉,声音却温柔:“别死在他前头。
”第二站,含光殿。殿内燃着龙涎香,浓得能呛死人。林婉儿倚在榻上,脸色比月色还白,
手里却攥着一把薄刃,刀刃贴着自己的脉。范闲翻窗而入,看见这一幕,心口一紧。
“婉儿——”林婉儿抬眼,眸子里有雾气,也有星火。“相公,你终于舍得回来?
”范闲坐到榻边,握住她执刀的手,把刀刃转了个向,对准自己。“要割割我,别割自己。
”林婉儿轻笑,刀却没收:“你若再晚一步,我就割别人了。”“谁?”“太后。
”殿外脚步轻响,宫女送药。林婉儿忽然凑近,
在范闲耳边低语:“母后把内库银两全调去了东山,名义修迎仙台,实则是给神庙开门。
”“我知道。”“那你可知,开门要钥匙?”“钥匙?”林婉儿指尖蘸着药汁,
在案几上写了一个字:琴。“不语郎的琴。”药香与龙涎香纠缠,像两条蛇。
范闲看着那个“琴”字,想起雪原里那把能引路的古琴,背脊微凉。5 条命第三站,
太平别院废墟。夜更深,废墟里荒草没膝。范闲蹲在焦黑的断墙下,从土里刨出一只小铁盒。
盒里是一只鸡腿骨哨,与他怀里的那只一模一样。哨身内侧刻着一行小字:“若天下负你,
你便负天下。”风吹过,草叶沙沙,仿佛有人在他耳边轻笑。范闲把两只哨子并排放进盒中,
重新埋好。“娘,第二条命,我收下了。”回城路上,王启年忽然拉住范闲的袖子,
声音发颤:“大人,你看——”御沟水面漂来一盏莲花灯,灯芯燃得正旺,
灯罩上写着四个血字:“春猎无归。”“春猎无归”四字尚未被水波冲散,
范闲已在京北三十里外的官道,换马、易容、折向北齐。晨雾未散,官道旁的破旧茶棚里,
炉火噼啪。范闲把最后一勺豆汁倒进喉咙,用袖子胡乱抹嘴。王启年蹲在马桩边,
心疼地摸着一匹老马鬃毛:“大人,真要把‘黑玫瑰’留这儿?它跟了咱们三年。
”“马比人念旧。”范闲翻身上马,把一张银票塞进驿卒怀里,“马喂好,人喂饱,
三天后有人问,就说往北去了。”驿卒揉眼:“往北?北边可全是雪。
”范闲笑:“我就去雪里埋几个人。”马蹄声远去,扬起一线尘土。茶棚后转出一人,
青布蒙面,指尖捏着那盏“春猎无归”的莲花灯。灯芯忽地熄灭,只余一缕青烟,
像无声的叹息。6 雪原琴声三日后,北齐南境,雪原千里。风卷雪刃,割得人睁不开眼。
范闲一行裹着白狐裘,像四团雪球滚进“雁回镇”。镇口酒旗斜挂,旗上绘一只孤雁,
墨线被风雪晕开,仿佛随时会飞走。店内火塘通红,老板娘用铁叉翻烤羊腿,油花噼啪炸响。
范闲摘风帽,露出一张蜡黄面皮——易容后像个痨病书生。王启年更惨,
两撇假胡须被雪水粘成冰锥,一说话就掉渣。角落里,一人独坐,黑袍、古琴、无瞳眼罩。
五竹在火塘对面坐下,像一块沉默的碑。范闲端着热奶酒过去,杯口轻碰:“叔,
你的老同事又追来了?”五竹:“不是同事,是残次品。”话音未落,门外风雪骤停,
一道箫声破空而来,凄厉如鬼哭。琴声骤起相和,两股音浪在雪夜相撞,窗棂尽碎。箫声止,
黑袍琴师指尖溢血。他抬头,第一次开口,声音却沙哑得像钝刀刮铁:“范闲?
”范闲叹气:“原来不是哑巴。”不语郎摘下面具——左脸俊秀,右脸却布满银灰纹路,
如裂纹瓷。“神庙最后的守灯人,见过叶小姐之子。”王启年倒吸一口凉气:“守灯人?
那灯油是人油还是鲸油?”不语郎不答,只摊开掌心,一枚铜钥匙静静躺着,
齿痕与东山图上的朱砂点完全吻合。“琴身里还藏半张图,要取,需入北齐皇宫。
”范闲眯眼:“战豆豆的条件?”不语郎:“一座城换一张琴,城名——雁回。
”王启年小声嘀咕:“雁回镇就三条街,也能叫城?”范闲却笑:“成交。
”7 雁回交易当夜,北齐皇宫灯火如昼。战豆豆高坐龙椅,换女装,凤冠流苏垂至眉心,
掩住少年英气。“范卿,别来无恙。”范闲行礼,
目光掠过她袖口——同样绣着神庙无瞳之眼,只是用金线,更隐蔽。琴案上,
不语郎的古琴横陈,弦已断其三。战豆豆抬手,侍从捧上锦盒,盒内半张羊皮图血迹未干。
“图给你,雁回镇给我。”范闲挑眉:“陛下要一座废镇何用?”战豆豆用指尖蘸酒,
在案上写一字:“盐。”范闲恍然——雁回镇地下有盐井,北齐缺盐久矣。“成交。
”话音落地,琴弦“铮”地一声自鸣,断弦复续,如初生。交易完毕,不语郎抱琴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