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记得那天，那个省重点高中百年校庆前最隆重的一次全校晨会。他们记得校长涨红的脸，记得台下雷鸣般的死寂，记得一个少年决绝的背影。他们把这件事当作一个传奇，一个关于天才的叛逆与陨落的谈资。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不是陨落，而是新生。我放弃了他们施舍的、被内定的未来，不是因为年少轻狂，而是因为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当牌桌上的规则被随意篡改时，最有力地回击，不是去争辩，而是掀翻整个牌桌。他们以为夺走的是我的康庄大道，却不知道，那条路从一开始就铺满了虚伪的荆棘。我选择退学，不是结束，而是为了去走一条真正属于我自己的路，一条不被任何人定义和操控的路。
三年来，一千多个日夜，我如同一个精准的钟摆，规律地划过从家到学校的两点一线。我的世界被试卷、排名和竞赛填满，目标清晰得如同一道几何证明题的最终答案——T大，国内最顶尖的学府。而那张唯一的保送名额，就是通往答案的唯一捷径。
所有人都认为，这个名额非我莫属。
班主任老杨拍着我的肩膀，眼神里的赞许几乎要溢出来：“林序，这次稳了。除了你，我想不出第二个人。”
年级主任在走廊里碰到我，会罕见地露出笑容：“好好准备，别有压力，就当是提前拿到录取通知书了。”
就连走在校园里，不认识的学弟学妹们也会投来混杂着羡慕与敬畏的目光，窃窃私语：“看，那就是林序学长，T大保送生。”
我享受这种感觉。这不是虚荣，而是一种对过去三年艰苦付出的肯定。我的每一次熬夜刷题，每一次在奥赛赛场上的搏杀，每一次稳坐年级第一的成绩单，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加冕。
所以，当校长站在晨会的演讲台上，清了清嗓子，准备宣布那个名字时，我的心脏只是轻微地加速，然后迅速归于平静。我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上台后要说的感谢词，谦逊、得体，符合一个模范生应有的一切。
我坐在全校师生组成的方阵最前排，目光平视着主席台。阳光有些刺眼，将台上领导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能感觉到身旁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包括我的好友陈浩，他从斜后方悄悄对我比了个大拇指，口型是“牛逼”。
而在另一边，隔着两个位置的林子谦，则是一脸的不屑。他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轻飘飘地刺过来。他是我唯一的竞争者，虽然这个“唯一”也只是他自封的。论成绩，他常年被我压在第二；论竞赛，我拿的是国家级金奖，他只有一个省级二等奖。我们之间的差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可他有一个我没有的东西——一个担任市里重要职务，并且是学校最大赞助商的父亲。
“下面，我将荣幸地宣布，经过学校招生委员会的审慎评估和综合考量，获得本年度T大学‘领航计划’保送资格的同学是……”
校长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回荡在整个操场上空，他故意拉长了音调，营造着悬念。
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嘴角已经准备好上扬一个完美的弧度。
就是现在。
“……高三一班的，林子谦同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诡异的寂静，操场上近千人的呼吸声似乎都消失了。紧接着，窃窃私语如潮水般从各个角落涌起，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我脸上的微笑僵住了。
不是我？
怎么可能不是我？
我猛地转头，看向林子谦。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爆发出狂喜的、毫不掩饰的、带着胜利者姿态的笑容。他挑衅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林序，你学习再好又怎么样？你赢得了所有考试，却输掉了唯一重要的一场。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氧气。校长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解释着。
“……林子谦同学不仅学习成绩优异，更在艺术、体育等领域展现了卓越的综合素质……他为我校捐赠了一整个图书馆的图书……这种奉献精神，正是T大‘领航计划’所看重的……”
综合素质？奉献精神？
这些词像一个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我的脸上。保送的选拔标准白纸黑字地贴在公告栏里一个多月，上面只字未提“艺术特长”和“捐赠”。所有的量化评分，从成绩绩点到竞赛加分，我比林子谦高出整整一个档次。
原来，他们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懒得编了。
那所谓的“审慎评估”，不过是在某个我不知道的饭局上，几杯酒下肚后的利益交换。那所谓的“综合考量”，不过是掂量了一下他父亲的捐款和我的奖状，孰轻孰重。
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一股冰冷的愤怒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我没有像其他人预想的那样失控、质问，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崩溃。
我只是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嗡嗡的议论声瞬间平息，整个操场再次陷入死寂。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好奇和一丝看热闹的期待。
校长在台上也注意到了我，他的发言被打断，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用一种长辈的口吻说道：“林序同学，你有什么问题吗？请先坐下，我们晨会结束后可以到我办公室单独谈。”
单独谈？谈什么？谈如何用一些空洞的承诺和廉价的安慰来让我接受这个不公的结果吗？
我没有理会他，径直迈开脚步，朝着主席台走去。
我的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稳。红色的塑胶跑道在我脚下延伸，通向那个平日里无比荣耀，此刻却显得无比肮脏和虚伪的主席台。
陈浩在我身后低声喊：“序哥，别冲动！”
我没有回头。
林子谦坐在座位上，抱着双臂，用一种看好戏的眼神看着我，嘴角噙着冷笑。他大概以为我要上去大闹一场，像个输不起的疯子一样，那样只会让他这个胜利者显得更加体面。
他想错了。
我一步步走上台阶，在全校师生的注视下，走到了校长的面前。他比我想象的要紧张，握着麦克风的手指微微泛白。
“林序同学，我说了，会后……”
我没有看他，而是转向他身旁负责音响的老师，礼貌地伸出手，轻声说：“老师，能把麦克风借我用一下吗？只说几句话。”
那位老师愣住了，下意识地看向校长。
校长脸色铁青，他大概从未想过，自己一手打造的“模范生”，会在此刻给他上演这么一出。他想拒绝，但在近千名学生的注视下，他不能表现得太过强硬和心虚。
他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我接过那支沉甸甸的麦克风，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瞬间冷静下来。我走到演讲台的中央，台下是一张张年轻的、神情各异的脸。
我深吸一口气，将麦克风凑到嘴边。
“大家好，我是高三一班的林序。”
我的声音通过喇叭传遍了操场的每一个角落，清晰、平稳，不带一丝颤抖。
“首先，恭喜林子谦同学，获得了T大的保送资格。他用实际行动向我们证明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确实比知识和汗水更重要。这一点，我以前不懂，今天，学校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
台下一片哗然。林子谦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校长往前一步，似乎想来抢夺麦克风。
我没有给他机会，继续说道：
“三年来，学校一直教育我们，要诚实，要公正，要用奋斗去创造未来。我一直对此深信不疑，并以此为信条，付出了我全部的努力。我拿下了所有我能拿下的奖项，考取了所有我能考取的最高分。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遵守规则，做到最好，我就能得到规则所承诺的一切。”
我的目光扫过台下的同学，看到了他们眼中闪烁的共鸣。
“但是今天我发现，规则之上，永远有另一套潜规则。当你的努力可以被别人的‘综合素质’轻易碾压时，努力本身就成了一个笑话。”
“所以，”我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清晰，“我决定，从今天起，退出这场我无法认同规则的游戏。”
全场死寂。
“我，林序，在此正式申请，退出江城一中，并放弃参加本年度的全国高考。”
这句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瞬间激起千层巨浪。
所有人都惊呆了。校长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班主任老杨在台下急得直跳脚。陈浩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而林子谦，他脸上的得意和嘲讽彻底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理解的错愕。他赢了，但他好像又输得一败涂地。我用一种他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夺走了他胜利的所有光彩，让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没有理会身后的混乱，将麦克风轻轻放在演讲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然后，我转过身，在全校师生无法置信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下主席台，走向操场的出口。
我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张写满了我名字的光荣榜，也没有再看一眼那个我曾为之奋斗了三年的地方。
阳光穿过香樟树的缝隙，在我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能听到身后传来的、校长气急败坏的咆哮声，老师们的惊呼声，和同学们炸开锅的议论声。
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当我迈出校门的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由。他们夺走了我的保送名额，我便还给他们一个状元苗子。他们篡改了游戏规则，我便选择不玩了。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走向何方，但我知道，它绝不会是那个被他们安排好的、充满虚伪和妥协的未来。
我的路，从现在开始，由我自己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