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半，西线城市的老街道被暮色泡得发沉。
老式钠灯的光透过梧桐枝桠，在柏油路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刘昊这西十二年人生里，那些被生活揉皱又勉强展平的褶皱 —— 看得见，却捋不顺。
他骑着那辆银灰色电动车，车把手上挂着的帆布包晃得厉害，里面裹着两个烫手的烤红薯。
下午路过街角张记小摊时，甜香顺着寒风钻鼻孔，摊主老张正用铁铲翻着炉子里的红薯，抬头看见他就笑：“刘哥，还是要俩红心的？
诺，刚出炉的，甜得流油。”
他摸了摸口袋，指尖触到仅有的五十块现金 —— 那是这个月省下来的零花钱，本想给刘诺买她念叨了很久的水彩笔。
犹豫了三秒，他咬咬牙：“要俩大的。”
付完钱，手里只剩西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攥在掌心，被红薯的热气烘得发潮。
电动车骑过菜市场后门，链条突然 “咔嗒” 一声卡壳，车身猛地一歪。
他慌忙跳下车，蹲在路边检查，寒风像小刀子似的刮着耳尖。
车座早磨出了破洞，露出里面的海绵；脚踏板锈得连纹路都看不清；车筐边缘凹进去一块 —— 那是去年冬天，刘诺半夜发烧，他骑车送孩子去医院，慌慌张张蹭到护栏弄的。
当时苏晴坐在后面抱着孩子，声音发颤：“慢点开，别摔了孩子。”
现在想起那句话，他心里还暖，可转头就想起昨天岳母的话：“你这破车，哪天把孩子摔了才甘心？”
他从帆布包里翻出半卷透明胶带，一圈圈缠在松动的链条上。
胶带是刘轩上次做手工剩下的，孩子当时举着胶带说：“爸爸，这个能粘好一切东西。”
可此刻，胶带缠不住链条的晃动，也粘不住他心里的慌。
骑到小区门口时，他刻意放慢了速度 —— 果不其然，岳父正站在水果店门口抽烟，身边围着几个下棋的老头。
岳父穿的深蓝色羽绒服，是苏晴去年给买的，一千多块；而他身上这件黑色棉袄，还是三年前单位发的劳保服。
他想绕开，车轮刚转了半圈，就被岳父喊住：“刘昊，过来！”
他停下车，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帆布包的带子。
岳父弹了弹烟灰，烟灰落在他的劳保鞋上，他没敢拍。
“我家苏晴当年可是医院的一枝花，” 岳父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几个老头都听见，“追她的人里，有开诊所的王老板，有搞装修的李总，结果呢？
嫁给你，连套自己的房子都没有，挤在我家这六十平的老破小里，委屈她了。”
一个穿军大衣的老头跟着笑：“老苏说得对，刘昊啊，男人得挣钱，不然腰杆硬不起来。”
另一个附和：“我儿子开网约车，一个月也能挣八千呢。”
刘昊的脸烧得慌，帆布包里的红薯还在发烫，烫得他掌心发疼。
他想说 “我努力过”—— 考研复试前父母突然离世，他一个人抱着档案袋在教育局门口蹲了三天，才托父亲的老同事找了个科员的活儿；他考了教师资格证，想过兼职代课，可岳母说 “别折腾了，耽误看孩子”；他两次参加遴选，第一次面试时，考官问 “你在基层有什么人脉资源”，他答不上来，第二次笔试成绩差三分，后来才听同事说，录取的是副局长的侄子。
这些话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变成一句干巴巴的 “知道了，爸”。
推着电动车往楼道走时，声控灯 “咔嗒” 一声灭了。
他跺了跺脚，灯没亮 —— 这灯坏了三天，岳父说 “等强子来修”。
张强是他发小，小学时一起爬树掏鸟窝，初中时一起偷偷拿家里的钱去游戏厅，高中毕业后张强没读大学，跟着亲戚学装修，现在开了家小公司，每年能赚十几万。
每次家里有活儿，岳父都喊张强来，说 “强子手巧，还不用花钱”。
他摸黑上了三楼，掏出钥匙插进锁孔时，先听见了客厅里的电视声 —— 是岳母爱看的家庭伦理剧，声音调得特别大，像是在刻意掩盖什么。
推开门，一股饭菜香飘过来，是糖醋排骨的味道 —— 张强爱吃这口，岳母每次都特意给他留。
“回来了？”
岳母从厨房探出头，手里拿着锅铲，围裙上沾着油渍，“红薯给孩子放桌上吧，诺诺都等半天了。”
她没看他，眼睛盯着锅里的菜。
刘轩和刘诺正坐在沙发上写作业，看见他进来，刘诺立刻跳起来：“爸爸！
红薯！”
孩子的小手冻得通红，却还是伸手要抱他。
刘轩也抬起头，手里握着铅笔：“爸爸，今天老师夸我作文写得好。”
他蹲下来，把红薯递给刘诺，摸了摸刘轩的头：“是吗？
轩轩真厉害，晚上爸爸给你改作文。”
“改什么作文？”
苏晴从卧室走出来，穿着新买的米色羽绒服 —— 是张强上个月送的，说是 “客户送的样品，不合身”。
她瞥了一眼刘昊，语气平淡：“我今天值夜班，晚点要走，你记得给孩子洗袜子。”
他点头：“知道了。”
目光落在苏晴脖子上 —— 她戴着一条细链项链，吊坠是个小小的星星，和上次张强老婆来家里时戴的那条，一模一样。
他心里咯噔一下，想问 “项链谁送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 张强上次说 “这是批量进的，给员工发福利，多拿了两条，一条给苏晴，一条给我老婆”。
他想，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岳母把糖醋排骨盛在盘子里，放在餐桌靠里的位置 —— 那是张强常坐的地方。
“强子今晚来吃饭，” 岳母一边摆碗筷一边说，“他说最近接了个大工程，过来跟你说说，看你能不能帮他写个宣传文案。”
刘昊心里一暖 —— 张强总想着他，知道他工资低，常找借口让他帮忙写文案，给的报酬比市场价高。
“行，” 他说，“我吃完饭就写。”
刘诺抱着红薯，咬了一口，甜汁流在嘴角：“爸爸，这个红薯好甜，比张叔叔上次买的蛋糕还甜。”
苏晴的动作顿了一下，没说话。
岳母却笑了：“诺诺，张叔叔买的蛋糕是进口的，比红薯贵多了。”
刘轩抬起头：“可是爸爸买的红薯，是爸爸特意给我们买的。”
孩子的话像一束光，照进刘昊心里。
他摸了摸刘轩的头，眼眶有点热。
可转头看见苏晴低头玩手机的样子，又看见餐桌上留给张强的糖醋排骨，心里那点暖意，又凉了下去。
这时，手机响了，是张强发来的微信：“哥，我今晚晚点到，你等我会儿。”
后面跟着一个笑脸表情。
他回了句 “好”，放下手机时，无意间瞥见苏晴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 是张强发来的消息，内容他没看清，只看见苏晴飞快地按灭了屏幕，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他心里又慌了起来，像刚才骑电动车时，链条突然卡住的那种慌。
他想追问，可看着刘诺手里的红薯，看着刘轩期待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想，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张强是兄弟，苏晴是老婆，他们怎么会有事？
可那股慌劲儿，像藤蔓一样缠上来。
他看着客厅里昏黄的灯光，看着岳母忙碌的背影，看着苏晴低头玩手机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个家很陌生 —— 像一个华丽的壳，里面是空的，只有他和孩子们，在壳里小心翼翼地活着。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楼道里的声控灯还是没亮。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像他电动车上松动的链条，早晚要出问题。
可他不敢想，也不敢问，只能攥着手里皱巴巴的十元纸币，盯着孩子们的笑脸，盼着这平静能再撑一会儿。
而他不知道，那张留给张强的糖醋排骨，那条和张强老婆一样的项链，那个苏晴飞快按灭的手机屏幕，都是风暴来临前的预兆 —— 一场足以把他的人生彻底掀翻的风暴，己经在门外，等着敲响那扇他不敢打开的门。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