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五月刚过,日头就毒得像要把人烤化。
村西头的老槐树下聚着一群半大的孩子,吵吵嚷嚷地放风筝,竹骨扎的蝴蝶风筝被风托着,忽高忽低地在天上飘,惹得几个男孩子首跺脚。
“星星,快来!
陈虎的风筝挂树顶了,你爬树最厉害!”
有人冲我喊。
我正蹲在菜地里帮母亲摘豆角,闻言手猛地一顿,豆角的嫩筋勒得指尖生疼。
抬头望过去,老槐树的枝桠在阳光下张牙舞爪,最高那根横枝上,果然挂着只蓝白相间的蝴蝶,翅膀还在风里微微颤动。
就是这棵树。
记忆里的剧痛突然从左臂窜上来,带着石膏绷带的沉重感,还有父亲那句“女孩子家爬什么树,胳膊断了也是自找的”。
那年我摔下来时,先是听见骨头“咔嚓”一声响,然后才是铺天盖地的疼,疼得我在地上打滚,眼泪混着泥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我不去。”
我低下头,继续摘豆角,声音闷在喉咙里。
“你咋了?
以前不最爱爬树掏鸟窝吗?”
陈虎跑过来,手里还攥着放风筝的线轴,“就帮我够下来,晚上我分你半块糖。”
半块糖。
前世我就是为了这半块糖,被他们撺掇着爬上了那根最细的枝桠。
“我妈不让我爬高。”
我捏着豆角的手更紧了,指节泛白。
母亲在旁边翻土,闻言首起身看了我一眼,眼里带着点惊讶——以前的我,总像只野猴子,拦都拦不住。
“胆小鬼!”
有孩子起哄。
陈虎撇撇嘴,转身冲其他人喊:“我自己来!”
他刚要往树上爬,我突然扔下豆角跑过去,一把拽住他的衣角:“别爬!
那根枝桠是枯的,会断!”
这话一出,连母亲都愣住了。
我怎么知道那根枝桠是枯的?
我总不能说,前世就是这根看着粗壮的枝桠,在我爬上去的瞬间断了,才让我摔得那样惨。
陈虎也被我拽得一懵,低头看了看树根处——去年冬天被雷劈过的痕迹还在,树心确实空了一块。
他挠挠头,没再坚持,只是望着树顶的风筝叹气。
我松了口气,后背却己经沁出了汗。
原来改变一件事,比我想象中更难,也更让人后怕。
傍晚收工回家,路过村头的小卖部,奶奶突然停下脚步,从布兜里摸出两毛钱:“给,去买块糖吃。”
我愣了愣。
前世这个时候,奶奶的钱都紧着刚出生的弟弟买奶粉,别说糖,就连白面馒头都难得给我吃一口。
“奶奶,我不吃糖。”
我摇摇头,“留着给弟弟买奶粉吧。”
奶奶的眼睛亮了亮,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我们星星真是长大了。”
她没再坚持,却在晚饭时,偷偷往我碗里埋了个荷包蛋。
蛋黄咬破的瞬间,温热的溏心淌在米饭上,甜得我差点掉下眼泪。
夜里躺在木床上,我摸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左臂,指尖从肩膀滑到手腕,没有石膏的束缚,没有疤痕的凹凸,只有孩童皮肤特有的光滑。
窗外的月光落在胳膊上,像一层薄薄的银纱。
我想起白天陈虎失望的脸,想起母亲惊讶的眼神,想起奶奶碗里的荷包蛋。
原来“不爬树”这件事,不只是避开了一场伤痛,还像一颗投入水里的石子,悄悄漾开了别的涟漪。
以前的我总觉得,命运是条固定的河,无论怎么挣扎,都只能顺着水流往下漂。
可现在我才明白,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选择,比如“不爬那棵树”,就能让河水拐个弯,流向完全不同的地方。
隔壁屋传来弟弟的哭声,母亲哼着歌谣哄他。
我翻了个身,望着土墙上映出的树影,心里忽然踏实起来。
这一世的路还长,但至少从今天起,每一步,都由我自己说了算。
第二天上学,我把攒了半个月的铅笔头用纸包好,递给陈虎:“这个给你,比糖甜。”
他愣了愣,接过去时,脸有点红。
课间操时,我看见那只蝴蝶风筝还挂在树顶,只是翅膀被风吹得破了个洞。
阳光穿过破洞,在地上投下小小的光斑,像颗不会融化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