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无羡

我第一次理解“喜怒不形于色”是在我八岁那年。那日御花园池中我最喜爱的小白翻了白肚，

我正蹲在池边抹眼泪。父皇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后，他没问我缘由，

只淡淡地说道：“翼儿你要知道，上位者当有雷霆之威，亦要有渊渟之静。你看这池水，

哪怕底下暗流汹涌，面上也得平如镜。”我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只知道我的小白再也不会摇着尾巴朝我吐泡泡了。后来太傅开始教我读《帝范》，

每一个字都像浸了冰，冷得人指尖发麻，无法动弹，

每一个字都在告诉我要对得上太子二字……1、端坐在书案前，

手中翻看的书卷是早已被翻阅无数遍的《资治通鉴》。“太子殿下，时辰不早了，

该歇息了明日还要参加皇后娘娘举办的赏花宴呢！”李明德在一旁提醒道。闻言我合上书卷，

“备水吧！”沐浴后，我躺在床榻上想着明日宴会上还要跟他们虚与委蛇的客套就头疼。

“太子殿下可是身体不适？”守夜公公听见我翻滚的声音轻声问道。“无碍。

”…………果真，这宴会真的无聊。我穿着杏黄色的太子常服，站在母亲身后，

接受着一个个贵妇和贵女们的叩拜。她们的眼神就像钩子一样在我身上扫过，烦躁，

我正想着找个由头离开这，就听见母后在一旁说道：“这是谢将军家的小公子——谢灼。

”闻言我抬头望去，只见一身穿着月白锦袍的少年正朝着我行礼，

但这礼行的懒懒散散不合一点规矩。“啪”谢夫人见他这样一个巴掌甩到少年背上，

“你的礼仪呢！”说着还朝我和母后欠个身以表歉意。“无视，小孩子正常！

那翼儿跟灼儿去玩吧！想来也是待不住！”我知道母后这是要我与谢灼打好关系，

谢大将军手握重兵常年镇守边关而谢家也是世代从军理应交好。到了御花园内，

谢灼就似一匹脱缰的野马，一会指着牡丹说像某位大臣的酒糟鼻，

一会学着画眉鸟叫的惟妙惟肖。我起初只是矜持地陪伴着他，可他似乎是知道我心里所想，

“这里没人，殿下不必这么拘谨，而且这是你家的后花园，你要拿出主人家的气势！”“哦？

什么气势？”我被他这气势二字所疑惑，难道我还不够有太子之威吗？“来来来，我教你，

你应该这样凶我说‘你真聒噪’！”看着他掐着腰捏着嗓子，

似乎是在模仿着平时谢夫人对他的样子。我被他夸张的表情逗得一乐。

“走我带你去玩去”说着他就拉着我往假山上跑。

爬上假山只见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玩意，一拉一弹跟弓箭似的却又不是，

它比弓箭好似更有趣。“呐，这是我爹爹从边关带回来了，他说是用什么木做的。

”“紫檀木”我提醒道。“管他的，能玩就行，这个就给殿下你了！

”说着他就将东西递到我手里，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差不多的，

只是后面这个做工与用材就不如他给我的这个了。“为何？”我不解地问道。“什么为何？

想给你就给你啊！”他突然咧嘴一下，压低声音：“走，我带你去禁苑，

这个时辰正好守卫换班！”未等我反应，他就直接拽着我跑。我的衣袍因剧烈运动而不整，

发冠也险些滑落，这本该很失礼，但我的心却怦怦直跳，第一次这样感受到如此热烈的跳动。

宴会结束，母后看见我的样子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什么。

分别前他问我以后可以常去东宫找我吗？我点点头，看着我的回应他似乎很开心。

躺在床榻上我拿着谢灼送给我的弹弓摩挲着发现木柄上刻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

就像它的主人一样生机勃勃。想起谢灼笑起时露出的两颗小虎牙，

想起晚间用膳时母后对我说的：“谢家手握重兵，与之交好，

于社稷有益”还有那句“帝王之心不可托于他人”。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突然为谢灼感到不值——他对我坦诚相待，而我接近他却要带着政治目的。

2、次日清晨我还未起身，就听见殿外一阵骚动。“谢家公子，殿下还未起身呢！”“没事，

没事，没起正好，我再陪他睡个回笼觉也是可以的。”“哎哟，我的小祖宗，

您就别……”房门“唰”地一下被推开，只见他今日穿的是件靛青色的劲装，

腰间别着把镶宝石的小匕首，发梢似乎还沾着晨露。“这不醒了”他对李明德说道，

三两步地蹦到我床前，“晨露未晞，愿伴君行，共赏熹微？

”他这话一出把慌慌张张追进来的李明德给吓得直接跪倒在地：“殿下恕罪，

老奴……”“无事，你先退下吧，然后谢公子进来无须阻拦”我撑着身子坐起。

“这不合规矩！”“这是东宫！”“是”待李明德走后我突然发现他目光凝滞！

我顺着他的方向看，只见自己寝衣的领口微微敞开。“你个登徒子！

”我一说完就见他耳尖唰的一下泛出可疑的红晕，他猛然转过身去，“您……您先更衣！

”这是害羞了？我疑惑着，看了看自己露出的锁骨不明所以。

“殿下快看这个”谢灼的声音从檐角传来，我正批阅着父皇派人送过来的奏折。抬头望去，

只见他正倒挂在窗棂外。李明德吓得差点打翻茶盏，“谢家公子，危险您就下来吧！

”谢灼闻言一个鹞子翻身跃进殿内，“看，我是不是很厉害！”“厉害，

厉害”跟个泼猴似的，但我后面这句没敢说，怕他跟我闹。

这日之后谢灼就频繁地来东宫找我，每次总会带些宫外新鲜的玩意给我。

有时甚至寅时三刻就看到他的身影，东宫正门未开他就从西墙翻进来。“谢小公子，

东宫的墙就这么好爬？”这个不过脑思考的家伙，要不是李明德及时发现，

他早就被乱箭射死。他未回答我，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编的蝈蝈笼子，

“你瞧——”只见里头两只碧绿的秋虫正振翅鸣叫，

“西市新到的玩意儿”他献宝似的将东西捧到我面前。

看到这我突然想起前几日他送给我的蛐蛐被太傅看见了，

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说了句“玩物丧志”，当场就把那两只油光水亮的黑将军给放生了。

“殿下不喜欢？”谢灼发现我未理他，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不喜欢的话那我明日换别的。

”怎会不喜欢呢？这深宫高墙里，唯有你来才是我每日的期盼。“走我带殿下去个地方。

”谢灼突然拽住我的手腕往外走。李明德在后面直喊：“谢公子，

太子殿下今日还要去御书房……”“那正好！”我被他拉着朝御花园跑去。御花园练武场上，

就见谢灼将一柄木剑抛给我。“殿下整日伏案，也该活动活动筋骨。

”说着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我接过木剑，指尖触到他方才握的地方，还残留着些许温度。

他出招又快又狠，完全不似宫中教习那般点到为止。三招过后，我的发冠被他挑落，

鸦羽般的长发倾泻而下。“谢灼！”我难得失态地低喝。他却愣在原地，

木剑“啪”的掉在地上，竟还说出：“您这样……真好看。”的混账话。一阵风拂过，

吹散了我颊边的碎发。不知为何，我的耳根隐隐发烫，

正要呵斥却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十几个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为首的正是李明德。

“太，太子殿下！您没事吧？”李明德面如土色。

看到他这样我才意识到披头散发的事态不对，正要开口，谢灼却抢先一步挡在我面前，

“是我硬要拉着殿下比试的，要怪就怪我。”后来他被谢夫人罚了五十大板。

翌日早朝之后我被叫到御书房内。“听闻谢将军之子近日频频出入东宫？”我微微一顿，

看向一旁的太傅，这老匹夫，“谢家公子博闻广识于儿臣多有裨益。”“可他言行无状，

举止轻佻！”“太傅教导，为君者当广开言路，谢家公子直言敢谏，正是儿臣所需，

更何况谢家世代从军与之交好，于社稷有益。”太傅还想说些什么，

突然就听见外面急促的脚步声，“陛下！南城八百里加急——洛河决堤了！

”父皇将奏折递给我，“翼儿，此事由你全权处理。”我正要领命，殿门突然被推开，

正是谢将军与谢灼。只见谢灼单膝跪地：“陛下，臣子请随太子殿下前往赈灾！

”父皇不知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缓缓点头：“准了。”走出御书房时，

谢灼悄悄碰了一下我的手指，低声说道：“殿下别怕，我在。”我本该斥责他僭越，

却鬼使神差地回握了一下。他的眼睛顿时亮如星辰……3.南方的雨季来得迅猛异常，

洛河决堤，千里良田瞬间化作一片泽国。“殿下，不能再拖延了。朝廷拨付的粮款，

到灾民手中连碗稀粥都喝不上！”谢灼的手指重重地戳在舆图上。我合上户部的账册，

沉声说道：“明日启程，微服私访。”三日后，我们装扮成商队伙计，悄然混入了灾区。

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官仓外，排成长队的灾民个个瘦骨嶙峋，

而仓吏手中的木勺却仅在粥面上轻轻一刮。“这哪里是粥？分明就是清水！

”谢灼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我按住他的手臂，示意他暂且忍耐。夜深人静时，

我们翻进县衙后院。借着月光，

我清晰地看见粮册上的数字被朱笔涂改过——朝廷拨下的十万石粮食，账上竟仅记录了三万。

“混账！”谢灼怒不可遏，一脚踹开库房大门，只见里面堆满了一袋袋精米，

袋子上赫然印着“赈灾专用”的官印。“来人啊！有贼！”巡夜的衙役发现了我们。

谢灼拔剑欲冲出去，我一把将他拽回暗处：“现在抓人，他们有一百种方法脱罪。”月光下，

我看见他额角暴起的青筋，“难道就这么算了……”七日后，巡抚衙门张灯结彩，

知府大人正为爱妾庆生。戏台上唱着《长生殿》，

突然戏子们扯掉外袍——竟全是乔装的禁军！“奉太子令，查抄贪腐！”满座皆惊。

知府打翻酒盏，企图逃窜，却被谢灼一剑挑断腰带，狼狈地摔在筵席上。我缓步走入厅中，

冷声道：“诸位大人真是好雅兴，灾民们啃着树皮，你们却还有心思在这里为爱妾庆生？

”证据确凿，贪腐之徒一网打尽。返京那日，秋雨绵绵，管道上尤为安静，突然箭如雨下。

“殿下小心”谢灼猛地将我扑倒在地，一支羽箭正射他的肩膀，顿时鲜血淋漓。“谢灼！

”我焦急地喊道。“没事，我皮糙肉厚的！”咬牙折断箭杆，反手抽出自己腰间的软剑，

“殿下躲好！”只见他死死护在我身前。“傻子……”抵达京中，

我立马叫李明德拿着腰牌去宫中请太医。还好他并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确定他并无大碍之后，我进宫给父皇呈奏折，并上报今日返京途中发生的事情。

待我回到寝殿就发现谢灼真在与司寝宫女阿月交谈甚欢，瞧见阿月那脸颊微微泛起的红晕，

手里攥着青瓷药瓶。“阿月姑娘心脉有损，这雪山灵芝丸最是对症。

”他的声音竟比平日温柔许多。我转身离去，没有打搅他们，想了想叫来李明德，

“以后给阿月每日送一碗血燕……就说是谢家公子的意思。”那夜暴雨，我伏案至三更，

窗外雨声哗然，扰得人心烦意乱。朱笔在奏折上悬了许久，

却始终落不下去……4.十八岁生辰这日，东宫张灯结彩，母后端坐高位，

含笑望着阶下跪拜的贵女们，“翼儿，你已及冠，该考虑立妃之事了。

”我垂眸饮茶这下面的人怎么处理的，今天的茶格外的苦涩。见我未答，

母后的笑意微敛：“沈家嫡女温婉贤淑，柳氏千金精通六艺……”我搁下茶盏，

截断了她的话：“全凭母后做主”突然我听见一声冷笑抬眼望去，只见谢灼倚柱，

面色阴沉如水，自那之后他便再未踏足东宫。我站在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