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最后一点黏腻的热意，清晨六点半的天却己经亮得彻底。
林默站在自家老旧单元楼的楼道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肩带 —— 那根藏青色的带子己经洗得发白，靠近卡扣的地方磨出了细细的毛边，是初三那年妈妈从批发市场买回来的，如今跟着他走进了高二的校门。
楼道里还残留着昨晚邻居家熬粥的糊味，混杂着楼下早点摊飘来的油条香气。
林默低头看了看鞋尖，白色帆布鞋的侧面沾了块洗不掉的墨渍，是上周写作业时不小心打翻墨水瓶弄上的。
他没敢跟妈妈说，只是自己用肥皂搓了好几遍，首到指尖搓得发红，墨渍依旧顽固地留在那里，像块显眼的疤。
“走了啊，钱放桌上了。”
爸爸的声音从防盗门后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随后便是 “哐当” 一声关门声 —— 他总是这样，每天天不亮就去建材市场看货，跟林默说话的时间从来不会超过三句。
林默抬头望了眼紧闭的门，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想说 “知道了”，最终却只是抿了抿嘴，转身走进了晨光里。
小区门口的梧桐树下，几个穿着同款校服的初中生勾肩搭背地跑过，笑声像碎玻璃一样扎进耳朵。
林默下意识地往路边靠了靠，把书包往怀里紧了紧，尽量让自己贴在围墙的阴影里。
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尤其是穿着同样衣服的人群 —— 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像货架上一模一样的罐头，既普通又扎眼，稍不注意就会被人碰倒、碾压。
从家到学校要走二十分钟，林默总是沿着最靠边的人行道走，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一步一步数着地砖。
今天的地砖似乎比往常更脏些，有几块沾了被雨水泡烂的落叶，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 “噗叽” 声。
他想起上周在郊外捡到的那片梧桐叶，现在还夹在《星际漫游者》的第 78 页 —— 那是他唯一一本封面没卷边的科幻小说，是去年生日时自己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买的，书页里还留着书店油墨的淡香。
走到学校门口时，校门口己经挤满了人。
穿着红色马甲的志愿者举着 “高二班级指引牌”，声音洪亮地喊着 “高二的同学往这边走”。
林默绕开人群，从侧门的小门溜了进去 —— 那里平时很少有人走，只有保洁阿姨会推着垃圾桶经过。
侧门的墙壁上爬满了爬山虎，清晨的露水还挂在叶子上，滴在林默的校服袖口，凉丝丝的。
高二（3）班在教学楼的三楼，最靠楼梯口的位置。
林默走到楼梯口时，正好遇到几个女生说说笑笑地往上走，其中一个女生手里拿着杯奶茶，吸管吸到空杯的声音格外清晰。
林默赶紧停下脚步，贴着墙壁站好，等她们走过去之后，才低着头快步往上走。
楼梯间的声控灯因为他的脚步太轻，灭了两次，他只能在黑暗里停顿两秒，轻轻咳嗽一声，让灯光重新亮起来 —— 那点昏黄的光落在他的鞋尖上，像块小小的光斑，短暂地照亮了他的路。
推开教室门的瞬间，喧闹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
班里己经来了大半同学，前排的男生正围着一张篮球海报争论，后排的女生则低头分享着暑假里看的电视剧，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着 “欢迎回到 3 班大家庭”，字迹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昨晚值日生敷衍写的。
林默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教室，最后落在了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个座位上 —— 那是他从高一开始就固定坐的位置，窗户旁边有棵老梧桐树，夏天能挡住阳光，冬天能看到飘雪，最重要的是，这个位置能避开过道里同学的打闹，也能在不想听课的时候，随时看向窗外。
他背着书包，尽量放轻脚步往座位走。
路过第三排时，一个男生突然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椅腿差点撞到林默的膝盖。
林默赶紧停下，往后退了半步，小声说了句 “对不起”。
那个男生回头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没说话，又转了回去。
林默的耳朵瞬间发烫，他攥紧书包带，加快脚步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坐下的瞬间，他长长地松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椅子是冰凉的，因为长时间没人坐，椅面还沾着点灰尘。
林默从校服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巾，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椅面，又擦了擦桌面 —— 桌面上刻着很多乱七八糟的字，有同学的名字缩写，有画得歪歪扭扭的小人，还有一道很深的划痕，是去年有同学吵架时用美工刀划的。
林默的手指轻轻拂过那道划痕，心里莫名地有点发紧 —— 他总觉得，这些乱七八糟的痕迹，就像班里同学的关系，热闹又尖锐，而他像个局外人，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
“喂，有中性笔吗？
借我用用。”
旁边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林默一跳。
他转头一看，是同桌张扬 —— 张扬是班里的活跃分子，个子很高，皮肤有点黑，总是穿着宽松的运动服，下课的时候要么跟男生去打篮球，要么跟女生开玩笑。
林默跟他同桌快一年了，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
林默赶紧低下头，手伸进书包里翻找。
他的书包里很乱，除了课本和作业本，还有几本卷边的科幻小说，以及一个装着橡皮、铅笔和中性笔的旧笔袋 —— 那个笔袋是小学时班主任送的，蓝色的布料上印着奥特曼的图案，现在奥特曼的眼睛己经磨掉了颜色。
林默在笔袋里摸了半天，终于摸到了一支黑色的中性笔 —— 这支笔是他上个月攒了五天的早饭钱买的，笔身是磨砂的，握在手里很舒服，他平时都舍不得用，只有写作业的时候才拿出来。
他攥着笔，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张扬还在催：“快点啊，我急着抄作业呢。”
林默咬了咬下唇，犹豫了两秒，才把笔递了过去。
他的声音很轻，像蚊子叫一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别... 别弄丢了，我就这一支能用的笔了。”
张扬接过笔，随便挥了挥手，说了句 “知道了”，就转过身扎进了前排的玩笑里。
前排的男生正在讲昨晚看的球赛，张扬听得哈哈大笑，时不时还插几句话，把那支笔随手放在了前排的课桌上。
林默坐在后面，看着那支笔孤零零地躺在别人的课桌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有点疼。
他想跟张扬说 “把笔拿回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 他怕张扬觉得他小气，怕别人看他的眼神，更怕自己一说话就会结巴，像上次在语文课上被老师提问时那样，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引得全班同学都在笑。
林默默默地转回头，重新把注意力放回自己的书包上。
他慢慢地掏出课本 —— 语文课本的封面有点皱，是上周被班里的几个男生打闹时碰掉在地上踩的，他回家用湿毛巾擦了很久，还是留下了几块灰色的印子。
数学课本的扉页上写着他的名字，字迹很小，靠在角落，像是在躲避什么。
他把课本放在桌面上，却没有翻开，而是又把手伸进书包里，掏出了那本《星际漫游者》。
这本书的封面是深蓝色的，印着一艘巨大的宇宙飞船，背景是漫天的星辰。
封面的边角己经卷得很厉害，书脊处用透明胶带粘过，是上次他不小心把书掉在地上，书脊裂开后自己粘的。
林默把书摊开，放在课本上，用书本挡住了大半张脸 —— 这样一来，他就不用看到班里同学的笑脸，不用听到他们的笑声，也不用害怕有人突然跟他说话了。
书页里夹着的那片梧桐叶从书里滑了出来，落在桌面上。
林默低头看了看那片叶子，叶子的边缘己经有点发黄，但叶脉还是清晰的。
这是他上个月在郊外废弃工厂旁边捡的，那天他因为数学考试又没及格，被妈妈说了几句，就偷偷跑了出去。
废弃工厂旁边有很多梧桐树，他坐在树下看了一下午的书，临走时捡了这片叶子夹在书里。
他觉得这片叶子跟自己很像，都是孤零零的，没人在意。
林默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片叶子，目光透过书页的缝隙看向窗外。
窗外的梧桐树很高，枝叶己经长得很茂盛，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一只麻雀落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然后又飞走了。
林默看着那只麻雀，心里突然想起了《星际漫游者》里的情节 —— 书里的主角在宇宙中迷路时，遇到了一只会说话的外星鸟，那只鸟带着主角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想，如果自己也能遇到那样一只鸟就好了，那样他就不用每天都这么紧张，不用害怕跟人说话，也不用一个人坐在后排的角落里，像个透明人一样。
教室里的喧闹声还在继续，前排的女生开始讨论新出的口红颜色，后排的男生则在计划周末去网吧打游戏。
林默把脸埋得更深了些，鼻尖闻到了书页里淡淡的油墨香和梧桐叶的清香。
他慢慢地翻开书，目光落在了第 78 页 —— 那一页讲的是主角第一次登上外星星球的场景，书里写着：“那里的天空是紫色的，地面上长着会发光的植物，远处的山脉像巨龙一样卧在天边，没有争吵，没有喧闹，只有安静的风在吹。”
林默盯着那段文字，看了很久。
他想象着那个紫色天空的星球，想象着自己站在发光的植物中间，感受着安静的风 —— 那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场景，却让他觉得无比安心。
他的手指轻轻划过书页上的文字，像是在触摸那个遥远的世界。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是班主任李老师来了。
李老师手里拿着教案，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走进教室就说：“安静点，开学第一天就这么吵，把课本拿出来，我们先复习一下高一的知识点。”
班里的喧闹声瞬间小了下去，同学们纷纷拿出课本。
林默赶紧把《星际漫游者》往抽屉里塞了塞，只留下一小半封面还露在外面。
他慌乱地翻开数学课本，目光落在了第一页的公式上 —— 那些曾经让他头疼的公式，此刻看起来还是那么陌生，像一串看不懂的密码。
他偷偷瞥了一眼同桌张扬，张扬己经把借他的那支笔拿了回来，正用它在课本上乱涂乱画，笔帽还放在旁边的课桌上，没有盖好。
林默的心里又开始紧张起来，他怕张扬把笔弄坏，怕笔帽丢了，更怕自己等会儿被老师提问。
他紧紧地攥着课本的边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有点发白。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梧桐树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摇晃，光斑在桌面上移动着，像一个个跳动的小精灵。
但林默却没有心思看这些，他的耳朵里全是老师讲课的声音，还有自己心脏 “砰砰” 跳动的声音 —— 那声音很响，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样。
他低下头，把脸凑近课本，假装在认真听讲。
其实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子里还在想着《星际漫游者》里的外星星球，想着那只会说话的外星鸟。
他想，如果自己能像主角一样，离开这个吵闹的教室，离开这个让他紧张的世界，去一个只有安静和自由的地方，该多好啊。
课本的边角被他攥得皱了起来，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 局促、不安，还有一点点藏在心底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渴望。
林默就这样坐在后排的角落里，被课本和科幻小说包裹着，像一只躲在壳里的蜗牛，既害怕被人发现，又隐隐地期待着，有一天能有人轻轻敲敲他的壳，问一句：“你还好吗？”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