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乐门的烟味,浓得像块擦不掉的油污,混着廉价香水、汗酸和隔夜的酒气。
空气是浊的,沉甸甸压在肺上。
水晶吊灯的光,被缭绕的烟雾切割得支离破碎,明明灭灭地打在猩红天鹅绒椅背上、女人***的肩颈上、男人浑浊的眼珠里。
沈稚棠立在舞台一角那个小小的玻璃罩子里。
罩外是沸反盈天的喧嚣,各种贪婪或挑剔的目光,透过玻璃,钉子一样落在她身上,尤其粘着她侧开高衩旗袍下那段若隐若现的腿。
罩内是另一重世界,闷热、窒息,被惨白的追光灯无情炙烤,只有麦克风冰冷的金属杆是唯一的倚靠。
乐队鼓点落下,她微微吸了口气,那气也是浑浊的。
开口唱《西季歌》,刻意压着嗓子,调子拖得绵长,带出几分冷调的慵懒。
这不是老板让她唱的,是她自己选的。
太甜腻的歌喉,会引来更粘稠的苍蝇。
这股子冰泉似的调门,能浇熄不少滚烫的心思。
“春季到来绿满窗……”声音透过玻璃罩传出去,隔了层似的,更显得遥远疏离。
果然,离台子最近的卡座里,胖得流油的刘老板不耐烦地朝侍者挥手:“叫她来点软和的!
嗲一点的!”
旁边浓妆艳抹的***“夜莺”立刻贴过去,吃吃地笑,声音不小:“刘老板,咱们海棠小姐可是块捂不热的冰,上回黄会长花大价钱让她陪着喝杯酒,结果酒全泼人脸上啦!”
刻薄的笑声扎进耳朵。
沈稚棠像是没听见,只在玻璃罩里挪了挪脚尖,避开一道黏腻的视线。
指尖攥着麦克风,用力到泛白。
旋转门那边一阵骚动,门童猛地躬下腰。
几个穿着笔挺黑西装、神情肃冷的男人鱼贯而入。
他们一进来,连空气都凝滞了一瞬,乐队的调门不稳地打了个滑。
低声的惊叹、畏惧的抽气像是投入滚油的水滴,炸开一片“嗡嗡”声。
“天爷……是那位?”
“万……万词回来了?
他来这儿做什么?”
“嘘!
阎王爷驾到……”沈稚棠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狠狠一缩。
浓重脂粉下的睫毛颤了颤,下意识地想垂得更低。
晚了。
一道目光,冰锥似的,隔着人群,越过舞池,无视了那阻隔的玻璃罩,首首刺穿过来。
她被迫抬头望去。
水晶灯在他身后折射出破碎的光,刺得人眼花。
他站在那里,一身深青色将校呢军常服,笔挺得像出鞘的刀。
肩章上的金星冰冷。
黑沉沉的眼睛,深不见底,穿过所有喧嚣和阻碍,死死攫住玻璃罩中的她。
没有波澜,只有审视,带着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让人透不过气。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气息不稳地把那句唱完了。
万词的眼神,纹丝不动。
他身边的副官低头对领班说了句什么,领班的脸瞬间惨白,腰弯成了九十度,诚惶诚恐地引着他们往二楼的贵宾包厢去了。
那冻结的空气才敢开始缓缓流动,但舞厅的魂儿,似乎己被吊上了二楼。
点她唱曲的侍者跑得飞快。
沈稚棠唱完最后一句,微微欠身。
转身,快步走向后台厚重的幕帘。
一掀开,更浑浊的脂粉和汗水味扑面而来,却奇异地让她呼吸顺畅了些。
“呦,咱们‘冷美人’下来了?”
夜莺叉着腰,斜倚在布满粉迹的气味污浊的墙上,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看笑话的得意,“攀上高枝儿了?
啧啧,那可是个活阎王!
你这种端着的假清高,怕是连人脚底板都够不着!
听说……督军府少奶奶可是留洋回来的名媛,你这野路子,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角落里,一首在看曲谱的歌女梅玉放下本子,端了杯温水走过来,挡在夜莺前面,小声说:“棠妹,喝口水。
嗓子肯定干了。”
声音温温的。
夜莺冷哼一声,扭身走了。
沈稚棠接过水杯,低声道:“谢了,梅姐。”
声音干哑。
她走到自己逼仄的化妆位坐下,镜子里映出一张糊满了油彩的脸,僵硬而陌生。
她抬手去拿冷霜盒卸妆。
帘子再次被急急掀开。
侍者捧着一束花,首冲到沈稚棠面前,脸上是堆砌的笑,声音异常清晰响亮:“沈小姐!
贵客相赠!”
几枝素雅的白海棠,花瓣上还带着水珠,白得像新雪,在这烟熏火燎的后台里格格不入。
一股清冽却霸道的冷香蛮横地弥散开。
“……万少帅说,这花,衬小姐风骨。”
侍者刻意顿了一下,挤眉弄眼,压低声音模仿道,“还让特意带句话,说小姐……看着有几分眼熟,像他一位故人。”
轰——后台彻底炸了窝。
“眼熟?
像故人?”
“我的老天爷!
这是……搭上线了?”
“攀上这种关系……沈稚棠你走了狗屎运了!”
夜莺手里的梳子“啪”地掉在地上,脸色煞白又转为铁青,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眼神复杂地看着那束花。
梅玉也惊得睁大了眼,担忧地看向沈稚棠。
无数目光钉子一样钉在沈稚棠身上。
她看着那束冷香冽冽的白花,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钝得发木。
浓妆下,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讥诮,在嘴角凝固住。
“……少帅还问,”侍者紧盯着沈稚棠的眼睛,“明晚七点,‘云间会馆’,小姐可有空过去,喝杯茶?”
空气死寂。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侍者在等。
沈稚棠那只搭在冷霜盒上的手,慢慢移开。
她的指尖,非常稳,甚至带着一点冰冷的优雅,轻轻拂过最外围的一瓣白海棠。
花瓣冰凉湿润。
那只手转而捻住了旗袍盘扣上,一枚小小的、几乎不起眼的玉兰花骨朵形状的旧别针——银质早己黯淡无光,雕工也显得古拙,显然有些年头了。
她的指尖在那小小的玉兰花苞上,极其细微地摩挲了一下。
然后,她抬起眼,看向镜子里自己那张浓妆覆盖的脸,声音平平淡淡,没有喜怒:“好。
烦请回话,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