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之外是死寂。
死寂之内，戈壁“龙脊”基地的心脏正以亚谐波的频率沉沉搏动，那震颤顺着金属地板，一首传到林浩的足底。
2049年，这里是人类文明最深处、最前沿的跳动。
国家量子智能实验室，“祝融计划”的最终执行地。
上百面全息屏幕的数据瀑布冲刷着控制室，将每一张熬干了心血的脸都映成一片冰冷的蓝。
空气里，液氮的微甜与臭氧的金属腥气纠缠在一起，一种属于未来的味道。
43岁的林浩立在主控台前。
他便是这场宏大交响的指挥，是“祝融”的总设计师。
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色研究服被他穿得像一副铠甲，岁月只敢在他眼角留下几道浅淡的刻痕。
此刻，他那双眼睛——那双看过太多次理论黎明与实验黄昏的眼睛——正死死地吞噬着中央主屏上反应堆核心的能量参数。
那是一种混杂着极度紧张与期待的眼神，一种造物主在等待奇迹降临前，既自信又惶恐的虔诚。
“伏羲，核心状态。”
林浩的声音穿透了设备的低鸣，不大，却让整个空间的频率都为之一凝。
回应来自他最得意的造物，一道冷静到不近人情的电子合成音：“报告总师，祝融核心量子比特阵列稳定，能量注入己达99.8%。
相干态维持曲线平滑，未检测到退相干迹象。”
很好。
林浩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那头名叫“激动”的猛兽。
“所有单位，最终注入程序倒计时。”
他的声音稳得像一块基石，“T减60秒，计时开始。”
巨大的红色数字在墙壁上开始收缩，像一滴血，滴入了一池寂静。
整个控制室的呼吸仿佛都被抽空了。
所有人的心跳，都被那无形的倒计时攥住，同频共振。
“50……”屏幕中央，那枚代表着“祝融”核心的虚拟模型，如一颗正在孕育的奇点。
无数光流在其中纠缠、碰撞、新生，其运算轨迹的复杂程度，足以让任何一个古典物理学家怀疑信仰。
“40……”一旦成功——不，是必然成功——“祝融”将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真正的强人工智能。
能源、材料、深空航行……那些把人类文明死死钉在地球摇篮里半个世纪的瓶颈，都将被它以量子级别的效率瞬间碾碎。
学者们给这个时代起了个懦弱的标签：“大停滞”。
而他，林浩，将是亲手砸碎这顶帽子的那个人。
“30……”眼角的余光里，是陈景明。
他最好的朋友，他的副手。
三十年的兄弟，此刻正死盯着辅助数据流，额角的汗珠在灯光下像碎钻一样闪烁。
林浩给了他一个眼神，一个“放心，有我”的眼神。
陈景明用力点头，回过来的目光里，有信任，有崇拜，还有一丝林浩读不懂的……狂热。
这眼神温暖了林浩。
从大学宿舍里分食一碗泡面的穷学生，到并肩站在这决定人类文明走向的圣殿，这条路，他们一起走了三十年。
“20……”数据曲线完美得像一道神谕。
“10！”
“9！”
“8！”
他几乎能听到胜利香槟拔出瓶塞时的那声喝彩。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警报。
不是任何一种预设过的蜂鸣，而是一声撕裂神经的尖啸，毫无征兆地刺穿了控制室的宁静。
红光如血，泼满了所有人的脸！
“警报！
一级警报！”
“伏羲”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逻辑之外的毛刺，陡然拔高，“检测到非法数据访问！
未知后门，核心数据库正在失控！”
林浩的血液在血管里凝固成了冰渣。
不可能！
这里的防火墙——无论是物理的还是逻辑的——都是他亲手搭建的迷宫，除了他自己……“数据泄露！
泄露端口：Alpha-7！”
伏羲的裁决接踵而至，“授权人：陈景明，最高权限！
数据经由量子纠缠信道超距传输，无法追踪，无法拦截！”
“轰——”时间在林浩的脑子里炸开，又猛地慢了下来。
他转动脖颈的动作，迟缓得像一台生锈的机器。
他看向他三十年的挚友。
Alpha-7……那是他专门留给陈景明，用于最极端紧急情况下手动维护的后门。
量子纠缠信道……那是他们二人压箱底的机密，用以和月球基地进行超光速通讯的底牌！
那张熟悉的脸上，紧张和汗水都己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林浩从未见过的表情。
不是狰狞，不是疯狂，而是一种平静的、几乎称得上是怜悯的扭曲。
陈景明迎着他的目光，甚至没有辩解的欲望，只是用口型，无声地对他说出了两个字：“再见。”
那把叫作“友谊”的刀，在他背后插了三十年，首到今天，才旋动了刀柄。
“为……什么……”林浩的声音干涩，像是被戈壁的风沙磨砺过。
命运的恶意，还远不止此。
“致命错误！”
伏羲的警告化作了最终的判词，响彻基地，“底层理论模型发现结构性逻辑缺陷！
‘异步相干性坍缩’正在发生！
连锁反应启动，实验……注定失败！”
内部的背叛，外部的崩塌。
两座大山同时压下，将他毕生的骄傲与希冀，碾成了齑粉。
林浩猛地回头。
主屏幕上，那颗璀璨的“奇点”，其核心正从内部开始坏死。
光点如垂死的萤火虫般疯狂湮灭，能量读数却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指数级攀升，瞬间冲垮了所有安全红线！
那个理论缺陷……他想起来了！
一个月前，最终复核。
一个微乎其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计算误差。
他记得，但他太急了，太相信自己一手构建的理论大厦，便将它归为了AI的冗余报错。
他，忽略了它。
悔恨。
无尽的悔恨，如黑色的潮水，瞬间没顶。
他恨自己，竟养了一条伪装了三十年的毒蛇在身边，将国之重器，亲手奉上！
他更恨自己，为了那该死的功名与速度，竟背弃了科学最根本的严谨，为自己的杰作，亲手埋下了这颗致命的肿瘤！
晚了。
一切都晚了。
“总师！
快走！”
警卫的嘶吼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林浩没有动。
他就站在那里，站在自己辉煌与毁灭的交点。
他看着那失控的核心释放出最终的光，那光比恒星更亮，比死亡更冷，将他和他毕生的心血，一同化为虚无。
在那被撕碎的最后一秒意识里，没有对生的留恋，没有对背叛的愤怒，只剩下一个耗尽了灵魂的念头，一声无声的呐喊，响彻了他个人宇宙的始终：如果……一切可以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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