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星的脊背深处，乱石村像一颗被遗忘的沙砾，嵌在连绵的荒坡之间。
这里的风永远带着沙砾的粗糙，刮过土坯房的茅草顶时，会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啜泣。
林寡妇的家就在村子最西头，一间孤零零的土房，门口那棵老榆树的枝干歪歪扭扭，像极了她撑不起的日子。
丈夫走的那年，释还没影。
林寡妇靠着半亩薄田和偶尔给人缝补浆洗过活，日子虽苦，却也算清净。
首到那年秋收刚过，马蹄声踏碎了村庄的宁静。
一伙山贼像从昆仑山里钻出来的饿狼，踹开家家户户的门，抢走粮食和钱财，但凡有反抗，便是一顿毒打。
林寡妇刚把最后一斗谷子藏进地窖，门就被硬生生踹裂。
两个满脸横肉的山贼闯进来，目光扫过她消瘦却还算周正的脸，露出了淫邪的笑。
“这娘们倒是有点看头。”
其中一个掂了掂手里的刀，另一个己经伸手去抓她的胳膊。
林寡妇拼命挣扎，指甲抓破了山贼的脸，换来的却是更狠的殴打。
她被按在冰冷的土炕上，尊严像被撕碎的麻布，任由山贼践踏。
屋外，邻居们的哭声和狗吠声混在一起，却没有一个人敢推门进来。
山贼走后，林寡妇在炕上躺了三天。
身上的伤疼得钻心，心里的屈辱更像一条毒蛇，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把自己洗了一遍又一遍，搓得皮肤发红渗血，却总觉得洗不掉那股肮脏的味道。
村里人的目光也变了，躲闪、鄙夷，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她开始很少出门，每天缩在屋里，对着丈夫的牌位发呆，眼泪流干了，就剩下麻木的空洞。
可日子还要过。
她强撑着爬起来下地，却发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月事也停了好几个月。
当她摸着小腹那微微隆起的弧度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恐慌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那是山贼的种。
她揣着家里仅有的碎银子，连夜找到村东头的老郎中。
“大夫，求你，帮我把这孽种打了。”
她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老郎中摸了摸她的脉搏，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身子本就虚，上次生产伤了根本，这胎要是强行堕了，怕是……怕是熬不过去啊。”
“熬不过去？”
林寡妇喃喃自语，眼神空洞。
她想过死，可真到了生死关头，却又生出了一丝怯意。
她还没活够，还没为丈夫守够孝，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可一想到肚子里那个代表着屈辱的生命，她的心又像被冰锥扎着疼。
老郎中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摇了摇头：“姑娘，认命吧。
孩子是无辜的，等生下来，或许……或许日子会好点。”
日子怎么会好点？
林寡妇走出郎中家，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她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山脉在远处连绵起伏，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她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恐怕都逃不出这山坳，逃不出这场屈辱。
怀胎十月，林寡妇没笑过一次。
她很少说话，每天只是机械地吃饭、干活，对着肚子的时候，眼神里只有冰冷的恨意。
她会故意干重活，想让这个孩子自己掉下来，可肚子里的小家伙却异常顽强，一次次让她失望。
生产那天，是个飘着冷雨的夜晚，没有接生婆，只有她一个人咬着牙，在冰冷的土炕上挣扎。
当一声微弱的啼哭划破夜空时，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个皱巴巴、像小耗子一样的婴儿。
杀了他。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脑海。
她伸出颤抖的手，慢慢伸向婴儿的脖颈，指尖刚触到那温热的皮肤，婴儿突然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极了昆仑山深处的夜。
她的手猛地一顿，想起了老郎中的话，想起了自己那条贱命。
最终，她还是松开了手，只是在心里恨恨地想：留着你，不是因为心软，是因为你欠我的。
释就在这样的冷漠和恨意中慢慢长大。
他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吃着林寡妇剩下的残羹剩饭，有时候甚至连饭都吃不饱。
林寡妇从不抱他，也很少跟他说话，只有在他做错事的时候，才会用最刻薄的话骂他，用最狠的力气打他。
“野种孽种”，这些词像家常便饭一样，每天都在他耳边回响。
村里的孩子也欺负他。
他们知道释是山贼的儿子，知道他娘不疼他，就总围着他扔石头、骂脏话。
有一次，一个大孩子把他推倒在泥坑里，抢走了他手里仅有的半块窝头。
释爬起来，红着眼睛冲上去抢，却被那孩子打得鼻青脸肿。
他哭着跑回家，想找林寡妇诉苦，却被她一眼瞪回去：“哭什么哭！
没用的东西，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还手！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废物！”
释的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慢慢走到墙角，蜷缩在那里，看着林寡妇忙碌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疼。
他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孩子都有娘疼，而他的娘却总是对他这么凶。
在释西岁那年的一个黄昏，林寡妇坐在门口的石墩上，看着远处渐渐落下的夕阳，突然开口说话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把冰冷的刀，首首地插进释的心里。
“你是山贼的孩子，”她说，“我本应该在生下你后，把你掐死的。”
释正在地上玩泥巴的手猛地一顿，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林寡妇。
夕阳的余晖照在她脸上，看不清表情，只有声音里的寒意，让他小小的身子忍不住发抖。
“可是，我十月怀胎，受了那么多苦才生下你。”
林寡妇转过头，目光落在释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算计，“从今天开始，你要还债。
我的后半生，都要靠你养。
你记住，要是敢跑，我就让隔壁老赵打断你的双腿。”
隔壁的老赵，是村里出了名的狠角色。
释曾亲眼看到，老赵因为邻居家的鸡啄了他的菜，就独自跑到隔壁村，把那户人家的男人打得双手双脚都断了。
那男人的惨叫声，像鬼哭一样，在村里响了整整一天，至今还回荡在释的耳边。
释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啜泣声。
这是他的亲生母亲啊，为什么要对他说这样的话？
他想问问母亲，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是不是只要他乖乖听话，母亲就会对他好一点。
可他不敢，林寡妇的眼神太吓人了，像要吃人的野兽。
那天晚上，释哭了一整晚。
他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里，听着林寡妇均匀的鼾声，眼泪浸湿了身下的稻草。
他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像个被人嫌弃的包袱。
他想跑，可一想到老赵那凶狠的样子，想到自己跑出去后可能会饿死、被野兽吃掉，他就吓得浑身发抖。
他只能留在这个冰冷的家里，做母亲的“还债工具”。
从那天起，释变得更沉默了。
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帮林寡妇喂猪、挑水、砍柴，干着和年龄不符的重活。
他的小手被柴刀磨出了血泡，肩膀被扁担压得通红，可他从来不敢喊疼。
林寡妇对他依旧冷漠，有时候心情不好，还会找借口打他。
有一次，他挑水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水桶里的水洒了一地，林寡妇上来就给了他一巴掌，骂道：“小杂种！
连水都挑不好，我养你有什么用！”
释捂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没掉下来。
他知道，哭是没用的，只会招来更多的打骂。
他默默地爬起来，捡起水桶，重新去河边挑水。
河水很凉，冻得他的手都麻木了，可他心里更凉。
老赵也经常来家里“串门”。
他每次来，都会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叼着旱烟，眯着眼睛打量释。
“小子，好好干活，别想着偷懒。”
他的声音粗哑，像砂纸摩擦，“不然的话，我打断你的腿，让你一辈子都站不起来。”
释每次听到这话，都会吓得低下头，手里的活干得更卖力了。
有一次，老赵看到释砍柴回来，背篓里的柴不多，就上前踹了他一脚，把他踹得趴在地上。
“小畜生，就砍这么点柴？
是不是又偷懒了？”
老赵瞪着眼睛，唾沫星子喷了释一脸。
释趴在地上，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林寡妇从屋里出来，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身回屋了。
释慢慢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继续往柴房里搬柴。
他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变冷、变硬。
他开始明白，在这个家里，没有人会心疼他，没有人会保护他，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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