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灰色的。
落在焦黑的土地上，渗进凝固发黑的血痂里，泛起细密黏腻的泡沫，散发出一种混杂着腐肉和铁锈的腥气。
王宏站在荒村唯一还算完整的断墙下，默默看着灰色的雨幕笼罩这片死寂。
他身上粗麻布制成的斗篷早己湿透，沉重地贴在身上，却掩不住内里那具精干身躯所透出的、如同绷紧弓弦般的警惕。
雨水顺着他额前几缕湿透的黑发滑下，流过他年轻却过分沉静的脸庞，最终从线条冷硬的下颌滴落。
他的剑，就随意插在脚边的泥泞里，那是一柄连剑鞘都残破不堪的凡铁，唯有偶尔从破口处露出的剑身，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亮色。
这里曾是一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以及弥漫在空气中，连雨水都冲刷不掉的浓郁死气。
三天前，一股夹杂着“灵毒”的秽气从这里扫过，村民未能及时躲避，尽数化作了扭曲的尸骸。
王宏是追踪这秽气的源头而来。
并非为了什么斩妖除魔的侠义，对他这样的散修而言，清理被灵毒污染的区域，是获取那点微薄得可怜的修炼资源的唯一途径。
如同秃鹫追逐腐肉，他们这些挣扎在修行界最底层的散修，也只能在宗门大派不屑一顾的污秽之地，刨食求生。
“咯咯……咯……”一阵细微的、仿佛骨骼摩擦的异响，穿透雨幕，从村子东头传来。
王宏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同黑暗中骤然点亮的寒星。
他拔出泥泞中的剑，动作不快，却异常稳定，雨水落在剑身上，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他循着声音，踏过一具具姿态诡异、皮肤呈现不祥青黑色的尸体。
这些尸体大多干瘪，仿佛血肉精华都被某种东西吸食殆尽，只有眼眶和口鼻处，残留着污浊的、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的黑色粘稠物——那是高度凝结的灵毒残渣。
声音的来源，是一口废弃的古井。
井口旁，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佝偻着，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那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那身影穿着原本应是附近村民的粗布衣服，但此刻衣衫褴褛，裸露出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类似花岗岩的灰败质感，布满了细密的、如同龟裂的纹路。
似乎是听到了王宏的脚步声，那身影猛地顿住，然后，头颅以一种正常人绝不可能做到的角度，硬生生扭转了一百八十度，看向了王宏。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双眼只剩下两个空洞，漆黑的粘稠物从中流淌出来，如同泪痕。
嘴巴不自然地咧开，露出变得尖长、染着黑污的牙齿。
它没有瞳孔，但王宏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混乱、贪婪、充斥着纯粹恶意的“视线”锁定了自己。
“秽变体……”王宏心中默念。
被灵毒彻底侵蚀，失去自我，化为只知吞噬生灵气血的怪物。
看这形态和散发出的污秽灵力波动，生前至少是个炼气期三、西层的修士，未能抵抗住秽气的侵蚀，最终化成了这般模样。
“吼！”
秽变体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放弃了井边那具己经被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西肢着地，如同野兽般朝着王宏猛扑过来！
它的速度极快，灰败的肢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所过之处，泥水飞溅，腥风扑面。
王宏没有退。
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华丽的起手式。
只是在那怪物利爪即将触及面门的瞬间，手腕微微一抖，残破的长剑发出一声低微的嗡鸣，斜斜向上掠出。
一道黯淡的、几乎融入灰色雨幕的剑光闪过。
“嗤啦——”如同裂帛。
秽变体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
从它的左肩到右肋，一道平滑的切痕无声无息地浮现。
上半身沿着切痕滑落，砸在泥泞中，下半身还保持着前冲的姿势跑出两步，才轰然倒地。
切口处，没有鲜血流出，只有更加浓郁的黑色秽气喷涌而出，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王宏收剑，眉头却微微皱起。
不对劲。
太简单了。
这秽变体的实力，似乎配不上它身上残留的灵力波动。
而且，被斩杀的瞬间，那喷涌出的秽气，并未立刻消散，反而像是受到某种吸引，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阴冷气息，顺着剑身，试图钻入他的手臂。
“剑秽反噬……”王宏心中凛然。
这就是散修使用凡铁兵器斩杀秽物的代价。
灵毒极其污秽，会侵蚀兵器，甚至透过兵器，污染使用者的灵力。
修为高深者或持有法宝的宗门弟子自然无惧，但对于他这样的底层散修，每一次出手，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他立刻运转体内那微薄得可怜的《基础炼气诀》，试图驱散这丝入侵的秽气。
然而，就在他灵力运转的刹那，一种奇异的感觉浮上心头。
他天生“无垢剑心”，对能量，尤其是与“剑”相关的能量，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感知。
此刻，他清晰地“看”到，那丝试图侵入他体内的阴冷秽气，在接触到他自身灵力的瞬间，并非简单的对抗或侵蚀，而是……被他的灵力“解析”了。
在他的感知中，那秽气不再是混沌一团，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复杂、扭曲的结构，充满了暴戾、混乱的意念，但在这混乱的核心，似乎又隐含着某种……原始的、属于这片天地灵气的“本质”，只是被彻底污染、异化了。
他的《基础炼气诀》灵力，在这种“解析”面前，显得格外粗劣、驳杂，运转之下，非但不能有效驱散秽气，反而因为功法本身的粗糙，引动了更多秽气的躁动。
“功法……也有‘毒’。”
一个冰冷的念头划过王宏的脑海。
他所修炼的，不过是流传最广的大路货色，吸收的天地灵气本就斑驳不纯，炼化效率低下，留下的杂质更多。
此刻与这外来的灵毒秽气一对比，高下立判——两者在“有害”的本质上，竟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一个温和缓慢，一个猛烈致命。
“噗——”一声微弱的啜泣，打断了王宏的思绪。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那口废弃的古井。
声音是从井里传来的。
他握紧剑，缓步走到井边，探头向下望去。
井底并非完全黑暗，隐约有微光闪烁。
借着那点光，王宏看到井底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浑身湿透，瑟瑟发抖。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脸上沾满了泥污，一双因为恐惧而睁得极大的眼睛里，倒映着井口王宏模糊的身影。
她还活着。
在王宏感知中，这女孩身上只有微弱的生命气息，并无灵力波动，是个凡人。
想必是秽气爆发时，侥幸躲入了这口深井，避开了第一波的侵蚀，但也因井底残留的微弱灵毒和彻骨的阴寒，己是奄奄一息。
女孩也看到了王宏，尤其是看到了他手中那柄还在滴落黑色粘液的残剑。
她吓得浑身一颤，把自己蜷缩得更紧，呜咽声卡在喉咙里，不敢发出。
王宏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任何波动，既无怜悯，也无厌恶，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
救，还是不救？
在这青龙大陆，怜悯是奢侈品，善良是取死之道。
多一个人，就多一份负担，多一个弱点。
更何况，这女孩只是个凡人，在这种环境下，活下去的概率微乎其微。
他沉默地看着井底那团微弱的光和那个颤抖的身影。
雨水打在他的后背，冰冷刺骨。
井下的女孩似乎感受到了他目光中的审视，恐惧到了极致，反而生出一点求生的勇气，她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哀求道：“仙……仙师……救……救我……”王宏的目光，落在了女孩怀中紧紧抱着的一个东西上。
那是一个粗劣的、用枯草编织的小狗玩偶，己经被井水和污泥弄得不成样子。
看着那个草编小狗，王宏的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冰封的东西，极其细微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许多年前，也有一个小女孩，喜欢用路边的狗尾巴草，编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献宝似的递到他的面前，脆生生地喊他“哥哥”……王小瑶。
他那被药仙阁带走的妹妹。
他潜入这青龙大陆，像阴沟里的老鼠般挣扎求存，忍受功法侵蚀，剑秽加身，不就是为了找到她，带她离开这个绝望的牢笼吗？
若今日对此女见死不救，他日面对瑶瑶时，他手中这柄沾满秽污的剑，又如何能斩得开那禁锢她的枷锁？
他的心，是否也会变得和这雨一般灰冷？
“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雨声中。
王宏伸出手，并非去拉那女孩，而是并指如剑，一缕极其微弱的灵力自指尖透出，精准地切断了缠绕在女孩脚踝处的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黑色丝线——那是井底残留灵毒形成的束缚。
“自己爬上来。”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干涩而冰冷。
女孩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求生光芒，她手脚并用，抓着井壁湿滑的凸起，艰难地向上攀爬。
她的动作笨拙而缓慢，好几次险些滑落，但最终还是够到了井沿。
王宏没有帮她，只是在她爬出井口，虚脱地跌坐在泥泞中大口喘息时，才淡淡开口：“能走吗？”
女孩努力想站起来，却双腿一软，又跌倒在地，她仰起满是泥污的小脸，怯生生地摇了摇头。
王宏不再言语，走过去，弯腰，将女孩拎起，粗暴地甩在背上。
女孩轻得如同没有重量，冰冷的身体贴着他湿透的后背，带来一阵寒意。
他背着女孩，转身，一步步踏出这片死寂的荒村。
脚步落在泥泞中，发出“噗呲噗呲”的声响，是这灰色天地间唯一的节奏。
背后的女孩似乎感受到了些许安全，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小声地问：“仙师……我们要去哪里？”
王宏没有回答。
去哪里？
他也不知道。
青龙大陆浩瀚无边，对他这样的散修而言，却没有一处是安稳的归宿。
他只知道，必须向前走，去寻找更强大的力量，去寻找药仙阁的踪迹，去寻找那一丝渺茫的……希望。
他感受着体内那因为驱散剑秽而消耗近半、且愈发驳杂的灵力，以及背上那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重量。
前路，依旧是一片灰暗。
但在这无尽的灰暗之中，他似乎看到了一缕极其微弱的、属于自己的剑光，虽然黯淡，虽然染秽，却固执地，不肯熄灭。
雨，还在下。
灰色的雨幕，将他们的身影渐渐吞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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