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市的夏天，闷热得像一个巨大的蒸笼。
柏油路面被烈日烤得微微发烫，空气里弥漫着汽车尾气和路边小吃摊混合的、有些黏腻的味道。
师范大学侧门外的“学子街”，往常这个时间点早己熙熙攘攘，满是出来觅食和闲逛的学生。
但今天，街道却显得有些冷清，只有零星几个脚步匆匆的身影。
造成这反差景象的，是街道尽头那块巨大的LED屏幕，上面正滚动播放着本省高考状元的采访新闻。
屏幕里，那个戴着厚厚眼镜、表情略带腼腆的男生，正用平静的语气分享着他的学习心得。
屏幕下方，围了不少驻足仰望的学生家长，眼神里充满了羡慕与渴望。
与这片热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街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一个年轻人靠墙坐着，身前支着一块半旧的小白板，白板上用黑色记号笔写着几行还算工整的字：金牌家教，倾囊相授科目：高中数学、物理、化学特点：专治各种学困，思路清晰，方法独特。
价格：面议（效果说话）年轻人叫林凡，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T恤，下身是条普通的牛仔裤，膝盖处隐隐有些磨损的痕迹。
他长得挺清秀，眉眼间还残留着几分少年人的锐气，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无奈。
他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又抬眼望了望那块播放着状元新闻的大屏幕，嘴角不由得扯出一抹苦涩的自嘲。
曾几何时，他也是那个舞台上的一员。
三年前，他是江临市乃至全省都小有名气的学神，数理化竞赛奖牌拿到手软，高考更是以接近满分的恐怖成绩，被国内顶尖的京华大学物理系录取。
那是何等的风光无限。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大二那年，家里突逢巨变，父亲经营的小公司破产，还背上了沉重的债务，急火攻心之下一病不起。
作为独子，林凡不得不选择休学，回来扛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处理完父亲的丧事，面对着一堆债务单据和以泪洗面的母亲，林凡知道，曾经的校园和科研梦想，暂时必须搁置了。
他需要钱，需要尽快赚到钱。
名校休学生的身份，找份像样的工作并不容易。
去公司实习，时间不自由，无法照顾母亲，而且起步薪水也有限。
想来想去，他似乎只剩下“学习好”这一个还能变现的技能。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个简陋的家教摊。
可惜，现实比他想象的更骨感。
在这里摆摊三天，问津者寥寥无几。
偶尔有家长停下来，打量一下他过于年轻的脸庞，再看看那没有任何“名师”、“特级”头衔的简陋招牌，眼神里的怀疑便迅速取代了刚开始的好奇。
“小伙子，你哪个学校的？
有教师资格证吗？
带出过什么成绩好的学生吗？”
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大妈曾经这样问他。
林凡只能老实回答：“我是京华大学休学的……暂时没有证，以前主要帮同学辅导，效果都很好……休学啊？”
大妈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自己学得好不一定教得好哦，而且都没毕业……算了算了。”
诸如此类的对话，这几天重复了太多次。
人们更相信那些光环加身的在职老师，或者至少是名校在读的“正常”学生。
他这种“休学”的标签，仿佛带着某种不靠谱的原罪。
烈日炙烤着，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
他拿起旁边一瓶一块五的矿泉水，喝了一小口，滋润有些干涩的喉咙。
钱包里，只剩下最后一百多块钱了。
如果今天再开不了张，明天连吃饭都成问题。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在他面前响起。
“哟，这年头，什么人都敢出来当家教了？”
林凡抬起头。
只见一个穿着时髦、挎着名牌包包的中年女人站在摊前，她身边跟着一个胖胖的、戴着眼镜的男孩，男孩低着头，手指紧张地抠着衣角，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女人正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扫视着林凡和他那块小白板。
林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泛起的些许烦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和：“阿姨您好，是需要家教吗？”
“阿姨？”
女人声音提高了八度，“我看起来很老吗？”
林凡：“……姐姐您好。”
女人哼了一声，没再计较称呼，而是指着小白板：“你说你专治学困？
效果怎么说话？
我儿子，高二了，数学物理就没及格过！
请了好几个家教，钱花了不少，屁用没有！
你说你能教？”
她的话语像连珠炮一样，带着明显的不信任和火气。
林凡的目光越过女人，落在那个男孩身上。
男孩感受到他的视线，头垂得更低了。
“能不能教，试一节课就知道了。”
林凡平静地说，“我可以根据他的具体情况，制定适合他的方法。”
“试课？
又要钱吧？
我告诉你，我可不会再当冤大头了！”
女人语气刻薄。
林凡沉默了一下。
他知道，这是机会，也可能是今天唯一的机会。
“试课半小时，免费。
如果您觉得不行，分文不取。
如果觉得可以，我们再谈价格。”
他做出了让步。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大诚意。
女人似乎有些意外，打量林凡的目光少了几分尖锐，多了几分审视。
她看了看身边不成器的儿子，又想到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最终还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行吧，死马当活马医！
就半小时！
你要是也跟他们一样糊弄事，我立马走人！”
她指了指旁边一家奶茶店，“去那儿坐着讲，这大太阳底下，热死了。”
林凡点点头，收起小白板，跟着母子二人走进了开着冷气的奶茶店。
女人给自己点了杯招牌奶茶，给儿子点了杯果汁，完全没有询问林凡的意思。
林凡也不在意，在男孩对面坐下。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草稿纸和笔，没有一上来就讲题，而是温和地问男孩：“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最近一次物理考试，主要是在哪些题型上丢分比较多？
或者说，你觉得自己哪里学起来最吃力？”
男孩怯生生地看了林凡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声如蚊蚋：“我叫李浩……就……都挺吃力的……尤其是力学，还有电学那些公式，根本搞不懂……”林凡点点头，没有翻书，首接在草稿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小车斜面模型。
“那我们不从公式开始，先聊聊这个。
你看，这个小车从坡上滑下来，你觉得是坡度陡它滑得快，还是坡度缓它滑得快？”
这是一个非常基础，甚至带点生活常识的问题。
李浩犹豫了一下，小声道：“陡的快……为什么？”
林凡追问。
“因……因为感觉就是这样……”李浩回答得没什么底气。
“感觉很重要，但物理需要把感觉变成道理。”
林凡笑了笑，没有批评他，而是在图上标出了重力、支持力，然后用极其简单易懂的语言，将重力分解，解释了加速度的概念。
他没有使用任何复杂的数学表达式，全程像是在聊天。
“你看，是不是坡度越陡，这个让小车往下跑的‘劲儿’就越大？
所以它就跑得越快？
这个‘劲儿’，我们就可以用一个叫‘加速度’的词来描述它……”李浩听着听着，原本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一些。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物理问题可以不用背那些天书一样的公式，也能想明白。
旁边的女人一边刷着手机，一边时不时瞥过来一眼，眼神里的挑剔渐渐被一丝讶异取代。
她请过那么多家教，哪个不是一上来就翻开课本，讲定义、讲公式、布置题目？
像这样从头开始“聊天”式的讲法，她还是第一次见。
半小时很快过去。
林凡停下来，对李浩说：“今天我们先聊到这儿。
回去之后，你可以试着用刚才我们‘聊天’的方式，去看看课本上那个斜面的公式，看看是不是能自己把它‘想’出来，而不是背出来。”
李浩似懂非懂，但眼神里明显多了点光亮，他轻轻点了点头。
林凡转向女人：“姐姐，时间到了。”
女人放下手机，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林凡，表情有些复杂。
她沉默了几秒，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放在桌上。
“小子，你讲得……是有点不一样。
这五十块，算是今天的课时费。
明天这个点，还是这里，你再给他讲讲。”
她的语气依然算不上客气，但少了刚开始的咄咄逼人。
说完，她拉起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李浩，起身离开了奶茶店。
林凡看着桌上那张皱巴巴的五十元纸币，心里五味杂陈。
五十块钱，对于曾经的林凡来说，或许只是一顿饭钱，对于他家里曾经的债务来说，更是沧海一粟。
但此刻，这皱巴巴的五十元，却像是一道微弱却切实的光，照进了他眼前这片似乎看不到尽头的灰暗现实。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纸币，将它抚平，然后郑重地放进了自己空空如也的钱夹里。
开局摆摊，第一笔收入——五十块。
路，还很长。
但至少，第一步，卖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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