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斯越的痛哭声在冰冷的监室里渐渐低沉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蜷缩在角落,肩膀微微耸动,镣铐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那身识别服此刻更像是一种对他残存尊严的最后剥夺。
安旎静静地凝视着他,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之前与看守所心理咨询师的谈话片段。
咨询师曾委婉地提及,周斯越存在显著的“恋母情结”,对母亲有着极其复杂深厚且未能妥善处理的情感依恋与创伤。
他甚至私下向咨询师表露过,觉得安旎这位比他年纪还小的检察官,在他感觉里,“却像一位可以依赖的大姐姐”。
当时安旎只是将此作为案情和罪犯心理分析的参考资料记下,此刻,看着眼前这个因回忆母亲惨状而彻底崩溃的男人,那句“像一位大姐姐”的评语,忽然有了沉重而具体的分量。
她的心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充斥着——有职业要求的冷静,有对生命逝去的惋惜,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同情,同情这个被出身、被命运、被扭曲的亲情推向深渊的灵魂。
这同情,让她想起了她的领导,江城市检察院检察长郭洪江。
那位平时不苟言笑、作风严谨的老检察长,是山东莱芜人。
有一次闲聊时,郭检还曾教过她这个土生土长的江苏宜兴人几句地道的莱芜方言。
郭检当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提起,他在莱芜老家有个品学兼优的远房表弟,正在读高二。
(在莱芜那边,这种表兄弟之间年龄差距很大的事情很常见。
)那个孩子的童年同样布满阴霾,他和母亲长期遭受父亲的家暴,后来母亲不堪忍受,选择了跳楼自杀,就死在他面前。
孩子的姥姥姥爷为了让他远离过去的伤痛,给他改了姓,随了母亲的姓,姓刘,并将他从青岛接回了母亲的老家——山东莱芜上学。
从小学到高中,他都在莱芜默默努力,成绩优异,而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考入江城大学法学院。
一个同样始于悲剧和失去母亲的孩子,却似乎走上了一条与周斯越截然不同的道路。
安旎的心中瞬间涌起一个强烈的念头:她多想去问问郭检那位姓刘的表弟,他是如何背负着那样沉重的过去,却没有被仇恨和痛苦吞噬,是如何一步步挣扎着走出那片童年阴霾,还能心怀光明,朝着法学院——这个代表着秩序与正义的地方——奋力前行的?
那个少年心中,一定有着与周斯越截然不同的力量源泉。
可是……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现实无情地击碎。
她抬眼看向眼前仍在微微颤抖的周斯越,他手腕上的镣铐冰冷刺眼,提醒着她时间的残酷。
明天,太阳升起之时,他的生命就将走向法定的终结。
任何关于“如何走出阴霾”的探讨,对他而言,都太迟了,来不及了。
他的人生轨迹早己在仇恨与报复的泥潭中彻底偏离,再无回头之路。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安旎。
她能给予的,只有这最后一夜的陪伴,倾听他无处安放的痛苦与悔恨,见证他生命最后时刻的脆弱与真实。
她无法改写他的过去,也无法给予他未来。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将那份因对比而产生的强烈惋惜和无力感压回心底,用更加温和的语气,对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周斯越轻声说道:“斯越,”她第一次省略了他的姓氏,尝试用更贴近他心理需求的方式称呼他,“把你心里所有的苦,所有的恨,所有没来得及说的话,都说出来吧。
我在这里,听着。”
夜色,在监室之外无声流淌,而对于室内的两人而言,这一夜,注定漫长而沉重。
一个在倾泻生命中最后的绝望,另一个,则在履行职责的同时,承载着这份绝望带来的复杂心绪,首至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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