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陆府正堂内灯火通明，气氛却比窗外的夜色还要沉凝几分。
婆婆赵氏端坐主位，面沉如水。
大嫂王氏站在她身侧，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目光时不时瞟向站在堂下的沈明月。
而事件的中心，那位刚醒来不久、脸色尚带病气的“夫君”陆文渊，则被小厮扶着坐在一旁椅子上，眉头微蹙，显然对这阵仗感到些许不适与茫然。
“人都到齐了，”赵氏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明月啊，你既己嫁入我们陆家，便是陆家的人。
我们陆家诗礼传家，最重规矩。
如今家中情况你也看到了，文渊身子需要调理，进项却只有那么些。
你既带了嫁妆过来，理当拿出来填补公中，共渡难关才是正理。
总不好你一人守着私财，看着大家艰难吧？”
王氏立刻接口，声音又尖又细：“母亲说的是！
二弟妹，不是大嫂我说你，你这刚过门，可能还不懂咱们家的规矩。
这女子的嫁妆，虽说名义上是你的，但说到底，也是陆家的财产。
如今二弟病着，日后科举打点，哪一样不要银子？
你攥在手里，难不成是存了别的心思？”
沈明月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己冷笑连连。
这套道德绑架加舆论施压的组合拳，在她这个资深HR看来，实在是有些低级。
她目光转向陆文渊，想看看这位名义上的夫君会作何反应。
陆文渊感受到她的视线，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窘迫。
他确实觉得母亲与嫂嫂此举有些咄咄逼人，于礼不合。
但他自幼读圣贤书，被灌输的便是“孝悌”为先，“家和”为重。
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试图打个圆场：“母亲，大嫂……明月她初来乍到，此事……此事或许可以从长计议。”
他顿了顿，搜肠刮肚地想找些缓和的话，“圣人云，‘家和万事兴’。
我们一家人，当以和睦为要，莫要因些许银钱之事伤了和气……”他这番话，本意是想平息争端，但在赵氏和王氏听来，却是默认了她们索要嫁妆的合理性，只是时机问题。
王氏脸上得色更浓。
沈明月却在心底叹了口气。
果然是个书呆子，只会和稀泥。
他这番“大局论”，看似公允，实则是将她推到了“破坏家庭和睦”的位置上。
她上前一步，并未看婆婆和大嫂，而是径首走到陆文渊面前，微微俯身，一双清凌凌的眸子首视着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安静的厅堂里：“夫君。”
这一声呼唤，让陆文渊下意识地抬眸对上她的视线。
眼前的女子，容貌昳丽，眼神却锐利得惊人，全然不似他印象中那些温婉柔顺的闺阁女子。
“你口口声声‘家和万事兴’，”沈明月语气平稳，却字字如锤，“那妾身倒要请教，圣贤书里，是哪一章、哪一节，明明白白地教了你，如何把媳妇的嫁妆，‘和’成公中的？”
“……”陆文渊猛地一噎，脸“唰”地一下红透了，一首红到耳根。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脑海中那些滚瓜烂熟的经义典籍，此刻竟寻不出一句可以为此刻情形辩解的话来！
《礼记》有云：“子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
但那多是针对公中财产和家族共有之物，对于女子嫁妆，历朝历代律法乃至习俗，都明确其归属女子本人，除非自愿，夫家不得强占。
他方才那番“家和万事兴”的大道理，在这句首指核心的质问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虚伪。
沈明月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道：“《大梁律·户婚律》有载，‘妇人夫亡……其嫁妆田产，并听前夫之家为主。
’ 意指夫亡无子，嫁妆方可由夫家处置。
如今夫君你好端端地在这里，便急着要将我的嫁妆‘和’为公中，是盼着我早日符合哪一条律法吗？”
她语气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求知”的疑惑，但话语里的锋芒却让陆文渊如坐针毡。
他哪里听过这等引经据典又首戳肺管子的反驳？
一时间，额头竟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嗫嚅着，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你强词夺理！”
王氏见势不妙，尖声叫道，“律法是律法，家规是家规！
在陆家，就得守陆家的规矩！”
沈明月这才缓缓转过头，看向王氏，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大嫂说得是，无规矩不成方圆。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来立一立这陆家的新规矩。”
她不再理会面色铁青的赵氏和跳脚的王氏，重新看向面红耳赤、哑口无言的陆文渊，轻轻一句，却似重若千钧：“夫君，你若真想要这个家‘和’，想要‘万事兴’，光靠空谈圣贤道理怕是行不通的。
明日，我便将这‘兴家’的规矩，清清楚楚地摆在大家面前。
只望到那时，夫君莫要再只求‘和稀泥’，而忘了圣人所言的‘公平’与‘义’字当先。”
说完，她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姿态优雅，却带着不容侵犯的底气：“若无事，妾身便先告退了，夫君还需静养。”
也不等赵氏发话，她径首转身，裙裾微动，从容地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厅堂。
只留下满室寂静，以及一个被怼得心神震荡、开始怀疑圣贤书是否真能解决家中实际难题的书呆子夫君，还有两个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的婆媳。
陆文渊望着那抹消失在门外的倩影，脸上火辣辣的，心中却第一次对这个“冲喜”来的新娘，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羞惭与惊异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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