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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代《慧光如海邓慧奶奶的一生》,由网络作家“上官禄阁的东方朔”所著,男女主角分别是东方朔邓慧,纯净无弹窗版故事内容,跟随小编一起来阅读吧!详情介绍:热门好书《慧光如海:邓慧奶奶的一生》是来自上官禄阁的东方朔最新创作的年代,年代的小说,故事中的主角是邓慧,小说文笔超赞,没有纠缠不清的情感纠结。下面看精彩试读:慧光如海:邓慧奶奶的一生
主角:东方朔,邓慧 更新:2025-11-06 12:3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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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渔家女一九三七年,秋。南海之滨,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湿重的潮气,
日夜不停地吹拂着这个小小的渔村。天色将晚未晚,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海平面,
呈现出一种风雨欲来的沉闷。海浪不像平日那样轻柔地拍打沙滩,而是带着一股焦躁的力道,
一遍遍冲刷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沉闷的呜咽。村尾一间低矮的瓦房里,昏黄的油灯如豆,
在穿堂而过的疾风中不安地摇曳。“哇——!”一声清亮却略显孱弱的婴儿啼哭,
骤然划破了屋内凝重的气氛。“是个妹仔女孩。”接生婆将用旧布裹好的婴孩,
递给靠在床头、面色苍白的年轻妇人。妇人,邓林氏,虚弱地睁开眼,汗湿的发丝黏在额角。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团小小的、温热的襁褓,指尖因疲惫而微微颤抖。
看着女儿皱巴巴的小脸,那双刚刚来到人世、尚且蒙着一层水雾的黑亮眼睛,
她疲惫的眼底深处,还是漾开了一丝温柔的水波。她轻轻调整了下姿势,
让婴儿更舒服地偎在自己怀里。屋外,风声更紧了,呜咽着穿过门缝,像无形的刀子。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浓重的海腥气和湿冷的潮意走了进来。
他是邓父,刚赶在海浪变得狂暴前收了网。他脱下湿漉漉的蓑衣,
露出被海风和日头雕刻得黝黑粗糙的脸庞,眉宇间锁着常年与大海搏斗留下的深刻纹路,
此刻更添了几分忧虑。他先是看了一眼妻子,目光随即落在那个新生的、小小的生命上。
“又是个妹仔……”他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已经是第三个女儿了。
家里已经有了两个半大小子,如今又多了一张嘴,在这兵荒马乱、朝不保夕的年月,
沉重的担子仿佛又压下来几分。他走到床边,沉默地站着,像一尊饱经风霜的礁石。
邓林氏抬起眼,捕捉到丈夫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轻声道:“看看你女子女儿吧,
眼睛亮得很,像浸了海水。”邓父俯下身,
伸出那双因常年拉网、修补渔网而布满厚茧和裂口的大手,似乎想摸摸孩子的脸,
却又怕自己粗糙的指腹弄疼了她,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最终只是极轻地碰了一下襁褓的边缘。
那动作,带着渔民特有的、与大海搏命时的刚硬,却也蕴含着一种笨拙到近乎虔诚的温柔。
婴儿仿佛感知到了父亲的靠近,停止了细微的啜泣,那双黑珍珠般的眼睛,
茫然却又专注地“望”着上方模糊的人影。就在这一刹那,窗外“轰隆”一声闷雷炸响,
震得小小的瓦房仿佛都在颤抖。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和窗棂上,
一场酝酿已久的秋台风雨,终于倾盆而下。邓父猛地直起身,走到窗边,
透过木板的缝隙望向外面漆黑如墨、风雨交加的海天。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大海在暴风雨中咆哮,那声音传入屋内,与婴儿微弱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新生带来的微弱喜悦,迅速被现实生存的严峻所冲淡。他知道,明天的海是出不了了,
家里的米缸,又快见底了。这个叫“阿慧”他希望这个女儿能有些智慧,
未来或许能少些苦难的小生命,降生在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前路注定布满荆棘。他回头,
再次看向床边。油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妻子和新生儿。邓林氏低垂着头,
哼着不成调的、古老的渔歌谣,哄着怀里的孩子。她的侧影在墙上投下巨大而安稳的影子,
仿佛无论外面风浪多大,这里总有一方小小的、温暖的港湾。邓父心中的那点阴霾,
被这画面驱散了些许。他走回床边,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睡吧,风雨大,
我守着。”他拿起靠在墙角的渔梭,就着那点微弱的灯光,开始默默地修补一张破旧的渔网。
梭子在他粗大的手指间灵活地穿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与屋外的狂风暴雨、屋内的婴儿呼吸,共同构成了一曲沉重而又充满生命力的交响。
在这个1937年风雨交加的秋夜,中国广袤土地的一角,一个名叫邓慧的女婴,
悄然降临人世。她不知道,远方的卢沟桥炮声已响,
一场席卷整个民族的巨大劫难正缓缓拉开序幕。她更不知道,自己未来的人生,
也将如眼前这片大海一样,既有惊涛骇浪,也会有风平浪静之后的波光粼粼。此刻,
她只是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在父亲沉默的守护下,沉沉睡去。
而她清亮眼眸中倒映出的第一抹光,是这破旧瓦房里,
那盏在风雨中顽强跳跃的、微弱的油灯光芒。-的养成,铺垫了最初的家族底色。
第二章:哥哥的脊梁木棉絮飘尽,蝉声便一阵紧似一阵地聒噪起来。转眼间,
邓慧已在咸湿的海风里磕磕绊绊长到了四岁。她不再是那个襁褓中孱弱的婴孩,
皮肤被南国灼热的日头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
细软的黄发在脑后扎成两个勉强能揪住的小揪揪,奔跑起来像只笨拙却生机勃勃的雏鸟。
这个家,也如同海边那些依附着礁石生长的藤壶,在风雨的间隙里,
顽强地拓展着生存的空间。两个哥哥,邓刚和邓强,像抽条的芦苇,猛地蹿高了一截。
尤其是大哥邓刚,才十二岁的年纪,肩膀已有了少年人的硬朗轮廓,沉默寡言的模样,
愈发像他们的父亲。这天傍晚,残阳如血,将海面染得一片瑰丽,却又透着某种不祥的寂静。
父亲蹲在院子的角落里,面前是那张用了多年、补丁叠着补丁的渔网。他眉头紧锁,
古铜色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像是被刀刻得更深了。
他用粗粝的手指反复摩挲着网上一个巨大的破口,那口子狰狞地张着,
像是被什么利齿蛮力撕扯过。“阿刚,阿强,”父亲的声音低沉,带着海风磨砺过的沙哑,
“明天,跟我出一趟远海。”邓刚正在劈柴,闻言,挥到半空的柴刀顿了顿,
随即又重重落下,“啪”一声,木柴应声裂成两半。他“嗯”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
倒是十岁的邓强,眼睛亮了一下,带着少年人对未知远方的向往,
但瞥见父亲和哥哥凝重的脸色,那点亮光又迅速熄灭了,只化作一声含糊的应答。
母亲从灶间探出身,围裙上沾着鱼鳞,手在围裙上无措地擦着:“他爹,这网……还能行吗?
听说近来外面不太平,鬼子兵的船……”“闭嘴!”父亲猛地低喝一声,打断了母亲的话,
眼神锐利地扫过院门,仿佛怕那些不吉利的字眼被风带了进来。“不出海,
一家人喝西北风去?米缸快见底了,盐也快没了。”院子里顿时沉寂下来,
只有海风穿过破败门廊的呜咽声。
邓慧正带着刚会走路不久的大妹邓敏在玩几个磨得光滑的贝壳,感受到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父亲紧绷的侧脸,又看看哥哥们。母亲噤了声,眼圈微微泛红,
默默退回灶间,锅碗碰撞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第二天,天还黑得像泼了浓墨,
父亲就带着两个儿子出发了。邓慧被轻微的响动惊醒,她扒着窗户缝隙,
看见三个模糊的身影融入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大哥邓刚走在最后,
肩上扛着那卷沉重的、修补过的渔网,身形在巨大的负重下,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那一整天,邓慧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带着妹妹坐在门槛上,望着那条通向海边的小路。
海平面尽头,云层堆积,天色阴沉得可怕。母亲更是坐立不安,
补衣服的针好几次扎到了手指,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只是不停地走到门口张望。“妈,
爸爸和哥哥什么时候回来?”邓敏咿咿呀呀地问。“快了,快了……”母亲喃喃着,
像是在回答女儿,又像是在安慰自己。直到夜幕彻底笼罩下来,海天融为一体,
变成一片望不见底的墨黑,远处才传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邓慧第一个跳起来,
像只小炮弹一样冲出去。是父亲和哥哥回来了!但他们的样子,却让邓慧吓得钉在了原地。
父亲浑身湿透,脸色灰败,搀扶着几乎完全挂在他身上的大哥邓刚。邓刚的左脚踝肿得老高,
皮肤泛着骇人的青紫色,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外翻着,海水混着血水不断滴落。
他咬紧牙关,额头上全是冷汗,整个人因为剧痛和脱力而在微微发抖。二哥邓强跟在后面,
小脸煞白,手里紧紧攥着几段断裂的麻绳,身上也有不少擦伤。“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呀!
”母亲惊呼着扑上来,声音带着哭腔。父亲把邓刚扶到屋里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上,
才颓然地喘着粗气,
哑声道:“遇上了鬼子的巡逻艇……追着我们撵……船撞上了暗礁……网,
网全破了……阿刚为了拉住差点被甩出去的阿强,脚卡在礁石缝里,
硬生生掰出来的……”母亲已经顾不上什么渔网了,手忙脚乱地去找烧酒和干净的布。
昏暗的油灯下,邓刚脚踝的伤口更加触目惊心。当烧酒淋上去的时候,
这个平日里闷声不响的少年,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
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随即死死咬住了嘴唇,渗出血丝。邓慧站在门边,吓得大气不敢出。
她看见二哥邓强蜷缩在角落,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耸一耸地,无声地哭泣。
她从未见过家里这样的景象。母亲一边流泪,一边颤抖着手给邓刚清洗、包扎。
父亲一言不发,走到院子里,猛地一拳砸在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夜深了,
家里的低气压却久久不散。邓刚因为发烧开始胡言乱语,
嘴里念叨着“网……快拉……”母亲守在他床边,不停地用湿毛巾给他擦拭额头。
邓慧睡不着,她悄悄爬到二哥邓强身边,小声问:“二哥,大哥的脚……会好吗?
”邓强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懵懂的妹妹,突然用力抓住她瘦小的肩膀,
声音带着哭过后的嘶哑和一种前所未有的狠劲:“阿慧,你记住!大哥是为了救我,
是为了这个家!以后……以后谁也不能欺负我们邓家的人!谁也不能!”他的眼神,
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哥哥身后跑的顽童,里面有恐惧,有愧疚,
更有一种被残酷现实催生出的、带着恨意的火焰。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起来了。
他看着床上因伤痛和高热而昏睡的大儿子,又看了看蜷在柴堆边、脸上还带着泪痕的小儿子,
眼神复杂。他沉默地走到墙角,拿起那卷几乎报废的渔网,又开始一言不发地修补起来。
梭子在他手里穿梭,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这时,邓强也揉着眼睛走了出来。
他走到父亲身边,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哑着嗓子说:“爹,教我。
”父亲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把手里另一枚较小的渔梭递了过去。晨光熹微中,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就那样沉默地坐在院子里,对着那张千疮百孔的渔网,一针一线,
仿佛要将他受的伤、这个家遭受的磨难,都编织进那密密的网眼里。
邓慧抱着醒来后哭闹的邓敏,站在门内看着。她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
大哥倒下了,二哥好像一夜之间变了个人。而父亲那宽厚的、仿佛能扛住所有风浪的脊梁,
在晨曦中,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佝偻。海的那边,太阳正挣扎着跳出云层,
将海面染上一层凄艳的金红。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伤痛,也带着一种无声的、倔强的力量。
这个家,就像那张破网,正在用最原始的方式,艰难地缝合着生活的裂痕。而四岁的邓慧,
将这一幕,深深地刻在了她最初的、关于苦难与坚韧的记忆里。
第三章:刺刀下的阴影邓刚的脚伤,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进了这个本就拮据的家庭,
漾开一圈圈苦涩的涟漪。草药的味道,混杂着海风的咸腥,
成了那个夏天邓慧记忆里最鲜明的气味。大哥躺在床上,偶尔因疼痛发出的闷哼,
像针一样刺在每个人的心上。父亲的话更少了,出海时只能带上勉强能当个帮手的邓强,
收获自然大不如前。饭桌上的粥,越来越稀,能照见人影。日子在压抑和担忧中滑入深秋。
这天清晨,雾气格外浓重,海面与天空灰蒙蒙地连成一片,连平日里聒噪的海鸟都销声匿迹,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邓慧正帮着母亲在灶间生火,
准备熬一锅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番薯粥。突然,村口传来几声尖锐刺耳的汽笛声,
紧接着是狗疯狂的吠叫,
以及一种沉重、整齐、不同于村里任何人走路的脚步声——那是皮靴踩在碎石路上的声音,
哐哐作响,带着一种蛮横的规律性。母亲手里的柴火“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猛地站起身,一把攥住邓慧的手腕,力道大得让邓慧生疼。“他爹!
他爹!”母亲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尖利。父亲像一头被惊扰的豹子,
从里屋冲了出来。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肌肉绷紧的线条和骤然缩紧的瞳孔。
他二话不说,一把将还在发烧的邓刚从床上搀起来,又对吓得呆住的邓强低吼道:“快!
水缸!”院子角落,有一个半人高、用来储水的大陶缸,平时上面盖着木板。
父亲迅速挪开木板,不由分说地将行动不便的邓刚和瑟瑟发抖的邓强先后塞了进去。
缸内空间狭小,两个半大少年蜷缩在里面,几乎无法动弹。“捂住嘴,不管听到什么,
不准出声!”父亲的命令短促而严厉。然后,他转身,
目光落在邓慧和蹒跚走过来的大妹邓敏身上。邓慧从未见过父亲这样的眼神,
里面有海啸般的惊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压制到极致的、野兽护崽时的疯狂。“进去!
”父亲指着旁边一个更小一些、空着的米缸,里面只有缸底残留着几粒可怜的米糠。
母亲已经抱起了最小的邓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帮着父亲,将邓慧和邓敏也塞进了那个狭小、黑暗、散发着霉味的米缸里。
木板盖上的瞬间,最后的光线被吞噬,世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邓慧蜷缩在缸底,
妹妹邓敏温热而颤抖的小身体紧紧贴着她。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
也能听到外面越来越近的皮靴声、粗暴的砸门声、还有村民隐约的哭喊和呵斥声。“哐当!
”一声巨响,他们家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碎裂的木屑似乎都飞溅到了盖着缸口的木板上。皮靴声踏入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小小的家。
邓慧透过米缸木板之间细微的缝隙,看到几双穿着土黄色军裤和厚重皮靴的腿在屋内移动,
明晃晃的刺刀尖端偶尔在缝隙外闪过冷冽的光。
一个她听不懂的、粗嘎的男人声音在吼叫着什么。紧接着,是翻箱倒柜的声音。
碗碟被摔碎的刺耳声响,木板被撬开的吱嘎声,混杂着母亲压抑的、低低的啜泣。
邓慧吓得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屏住了。妹妹邓敏在她怀里抖得更厉害,似乎想哭,
邓慧下意识地伸出小手,死死捂住了妹妹的嘴,用气声在她耳边哀求:“别出声,敏敏,
别出声……”就在这时,一双皮靴停在了米缸前。
邓慧甚至能闻到皮靴上沾着的泥土和某种机油混合的怪异气味。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感觉下一刻,那冰冷的刺刀就会捅破这薄薄的木板。父亲的声音响起,
是邓慧从未听过的、带着卑微和恳求的语调,夹杂着几个生硬的、她听不懂的词,
“太君……没米了……真的没了……孩子还小……”那双皮靴的主人似乎用枪托捅了捅米缸,
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邓慧和邓敏紧紧闭着眼睛,等待着命运的审判。幸运的是,
那皮靴最终移动开了。混乱还在继续。
她听到鸡圈里那唯一一只下蛋的老母鸡发出凄厉的惨叫,
然后是家徒四壁的屋里最后半袋藏在柴堆深处的番薯被拖出来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
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皮靴声和呵斥声终于远去了。村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零星几声压抑的哭声和狗低低的哀鸣。又等了很久,直到父亲颤抖着手,
挪开了米缸上的木板。昏暗的光线重新涌入,邓慧看到父亲的脸,
那上面混杂着屈辱、愤怒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母亲瘫坐在地上,抱着小女儿邓柔,
无声地流泪。家里一片狼藉,能拿走的、能砸碎的,几乎都没能幸免。水缸的盖子也被打开,
邓刚和邓强从里面爬出来,脸色憋得青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邓刚因为蜷缩太久,
受伤的脚踝更是肿得吓人,但他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有那双年轻的眼睛里,
燃烧着与年龄不符的、冰冷的火焰。父亲走到院子门口,望着村口方向,那里,
日本兵的膏药旗还在隐约飘动。他的背影挺得笔直,却又带着一种深刻的无力感。
他猛地回身,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家人,最后落在邓慧苍白的脸上。“看到了吗?
”父亲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这就是鬼子。
记住今天,都给我记住!”邓慧看着满地狼藉,看着母亲无声的眼泪,
看着哥哥们眼中压抑的仇恨,看着父亲那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脊梁。
她小小的身体里,某种天真烂漫的东西,在那一刻,如同被砸碎的碗碟一样,彻底碎裂了。
恐惧的阴影,像门外浓重的海雾,深深地、深深地浸入了她幼小的灵魂。安全感,
这个家曾经在风雨中为她构筑的、虽然简陋却无比坚固的堡垒,在刺刀和皮靴的蛮横下,
轰然倒塌。她下意识地拉紧了妹妹邓敏的手,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除了残留的惊恐,
更多了一种懵懂的、对这个世界残酷一面的初次认知。
第四章:木棉花开父亲那句“记住今天”的嘶吼,如同烙印,
深深地烫在了每个邓家人的心头。日子在一种更加小心翼翼、提心吊胆的沉默中往前捱。
家里的米缸彻底空了,靠着母亲带着邓慧去海边挖来的海菜、捡拾的贝类,
以及村里偶尔偷偷接济的一点番薯,勉强吊着命。大哥邓刚的脚伤,因缺医少药和营养不良,
愈合得极其缓慢,走路仍是一瘸一拐,那根随手捡来的树枝成了他新的“腿”。
他变得更加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那株光秃秃的木棉树,眼神空洞,
不知道在想什么。春天,在恐惧和饥饿中,还是蹒跚着来了。几场淅淅沥沥的雨水过后,
院子角落那株老木棉的枝头,开始冒出星星点点的、饱满的红色花苞,
像一簇簇微小而倔强的火苗,试图点燃这灰暗的天地。这天,天气异常闷热,
海面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泛着白沫的铅灰色。风向也变了,不再是平日温和的东南风,
而是转成了强劲的、带着腥咸湿气的东北风,吹得破旧的窗棂咯咯作响。父亲站在门口,
望着海天相接处那迅速堆积、翻滚如墨的乌云,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的渔网刚刚勉强修补好,正晾在院子里。“他爹,这天色……瞧着不对啊。
”母亲忧心忡忡地跟出来,手里还拿着补了一半的破衣服,“像是要来大风浪。
”父亲没回头,声音低沉:“我知道。但家里……快断炊了。阿刚的脚……也得抓点药。
”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我赶在风雨前头,去近海看看,看能不能捞点东西回来。
”“不行!”母亲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太险了!你看那云!这风!
”父亲轻轻挣开她的手,转过身,目光扫过屋内。邓刚靠在门框上,嘴唇紧抿,
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无力。邓强则攥紧了拳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知道自己力量微薄。
邓慧正带着两个妹妹,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用捡来的小石子摆弄着。“没事,
”父亲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心里有数。就去一会儿,很快就回。
”他不再看母亲哀求的眼神,径直走到院子里,利落地收起渔网,扛上肩头,
又检查了一下系在腰间的小鱼篓。他走到邓刚面前,拍了拍长子的肩膀,什么也没说。然后,
他看了一眼母亲和孩子们,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决绝,有牵挂,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平静。
“等我回来。”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那越来越狂暴的风中。
他的背影,在昏天黑地的背景里,像一叶孤独的、义无反顾驶向风暴的扁舟。母亲追到门口,
扶着门框,望着丈夫消失在小路尽头的背影,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混在越来越大的风里。
风暴来得比想象中更快、更猛。顷刻间,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像是天河决了口子,
疯狂地倾泻下来。狂风嘶吼着,卷起地上的沙石,狠狠砸在屋顶和墙壁上,
仿佛要将这小小的瓦房连根拔起。海的方向,传来闷雷般的、巨浪拍击礁石的轰响,
那声音震得人心头发颤。屋里的油灯早已被风吹灭,一家人蜷缩在黑暗中,
听着外面如同世界末日般的喧嚣。母亲把三个女儿紧紧搂在怀里,邓刚和邓强则守在门口,
死死顶着那扇在风中剧烈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的木门。
“爹……爹怎么还没回来……”邓慧听着外面恐怖的声响,小声地问,声音里带着恐惧。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把她搂得更紧,身体在微微发抖。
时间在风雨的咆哮中变得无比漫长而煎熬。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母亲开始低声祈祷,语无伦次,祈求着各方神佛保佑。不知过了多久,
风雨声似乎稍微减弱了一些,但海浪的咆哮依旧骇人。天光透过破烂的窗纸,
映出屋内一片狼藉和每个人脸上惊魂未定的苍白。“我去看看!”邓强猛地站起来,
就要往外冲。“站住!”邓刚低喝一声,声音嘶哑,“现在出去是送死!等风小点!
”又熬了半个时辰,风势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邓刚再也按捺不住,
拄着树枝,一瘸一拐地就要出门。母亲这次没有阻拦,她也站了起来,
脸上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我也去!
”邓强紧跟其后。“阿慧,看好妹妹,在家等着。”母亲回头,
用一种异常冷静的语气吩咐道。邓慧用力点头,看着母亲和两个哥哥相互搀扶着,
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泥泞的、满是断枝残叶的村路上。等待,变得更加漫长而残酷。
邓慧抱着两个妹妹,坐在门槛上,眼睛死死盯着那条路。村里也陆续有人出来,互相打听着,
脸上都带着同样的惊惶和忧虑。有人从海边跑回来,大声喊着什么,距离太远听不清,
但那急促的语调让邓慧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终于,她看到了母亲和哥哥们的身影。
他们回来了,走得极慢,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母亲被邓强半搀扶着,头发散乱,浑身湿透,
泥浆沾满了裤腿。大哥邓刚走在旁边,脸色是一种死灰般的颜色,拄着树枝的手,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们手里是空的。没有渔网,没有鱼篓,没有父亲。
邓慧的心跳似乎停止了。母亲走到家门口,没有看孩子们,
目光空洞地望着院子里那株木棉树。经过一夜狂风骤雨,树上那些刚刚绽放的、火红的花朵,
被打落了大半,零落成泥,只剩下几朵残破的猩红,倔强地挂在枝头,像凝固的血滴。
“船……没了。”邓刚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只找到几块……船板的碎片。
”母亲的身体晃了一下,邓强赶紧扶住她。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
仿佛灵魂已经被那场风暴抽走了。过了许久,她才缓缓转过头,看向邓慧和两个小女儿。
邓慧看到,母亲原本只是斑白的鬓角,在一夜之间,变得一片雪白。
“没了……”母亲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你爹……回不来了。”邓慧愣愣地看着母亲一夜白头的鬓角,
看着哥哥们脸上那混合着悲痛、绝望和某种坚硬神情的泪水,
她突然明白了“回不来”是什么意思。
那个沉默的、会用粗糙大手轻碰她襁褓的、像礁石一样守护着这个家的父亲,消失了。
被那片他依赖、也最终吞噬了他的大海,永远地留住了。她低下头,
看着地上被风雨打落的、残破的木棉花瓣,一种巨大的、空茫的悲伤席卷了她。
但她没有像妹妹们那样哭出来,只是紧紧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
家庭顶梁柱,轰然倒塌。生活的重压,如同此刻依旧阴沉的天空,毫不留情地笼罩下来。
十二岁的邓刚,拖着一条尚未痊愈的伤腿,默默地走上前,
捡起了父亲留在墙角的、那根磨得光滑的船桨,紧紧握在了手中。他的脊梁,在那一刻,
挺得笔直。第五章:背上的妹妹父亲的离去,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寒潮,
冻结了这个家所有的欢声笑语。母亲的眼睛总是红肿的,仿佛把一生的泪水都流尽了,
剩下的只有干涸的河床般的空洞。她变得更加沉默,
只是机械地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活计——补网、晒鱼干、去富户家帮工洗衣,
那骤然全白的鬓发,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生疼。家里的重担,
彻底落在了大哥邓刚尚未宽阔的肩上。他扔掉了那根充当拐杖的树枝,
脚踝的伤并未完全痊愈,走起路来依旧能看出些许不自然的僵硬,
但他不再允许自己显露出任何脆弱。每天天不亮,他就和同样沉默了许多的二哥邓强一起,
扛着父亲留下的、修补过无数次的破旧渔网,走向那片吞噬了父亲的大海。他们的背影,
在晨曦中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决绝。日子像上了发条,
在贫困和压抑的轨道上机械前行。邓慧七岁了,到了该启蒙的年纪。村里唯一的学堂,
设在村尾的祠堂里,教书的是位从镇上逃难来的、头发花白的周先生。偶尔,
邓慧带着妹妹们去海边挖蛤蜊,会特意绕路从学堂经过。那朗朗的读书声,像带着魔力,
总能让她不自觉地停下脚步。“人之初,性本善……”“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那些音节她并不完全懂,但那种整齐的、有韵律的节奏,
以及透过破旧窗棂看到的,学堂里孩子们挺直腰板、专注念书的侧影,
都让她心生无限的向往。知识,像一扇虚掩的门,门缝里透出的光,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然而,她也清楚地知道,那扇门对她而言,是紧闭的。家里连吃饱饭都艰难,
哪有余钱送她去念书?更何况,她是女孩。村里像她这么大的女孩,
要么在家带弟妹、做家务,要么已经学着帮衬家里干活了。读书,是男娃,
而且是家境稍好的男娃才配想的事情。一天晚饭时,
桌上只有寥寥几条小咸鱼和一大盆看不见油星的野菜汤。母亲看着埋头喝汤的孩子们,
犹豫了许久,才用干涩的声音开口:“周先生那里……束脩不算太贵,但也要米……家里,
如今这光景……”她的话没说完,目光在邓刚、邓强和邓慧脸上扫过,充满了无奈和愧疚。
邓刚猛地扒拉完碗里最后一口野菜,放下碗,声音闷闷的:“让阿强去。我是老大,
得多干活。阿强脑子活,去识几个字,将来或许有用。”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
仿佛放弃是自己的本分。邓强抬起头,眼睛亮了一瞬,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他看了看大哥微跛的脚,摇了摇头:“我不去,我跟大哥一起出海。让阿慧去吧,
她常蹲在学堂外面听。”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邓慧身上。她的小心脏砰砰直跳,
一股微弱的希望之火刚刚点燃,就被母亲接下来的话浇灭了。母亲叹了口气,
摸了摸依偎在邓慧身边、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妹邓柔的头:“阿慧去了,柔儿谁来看?
敏儿也还小,离不开人。再说……女娃儿,认得几个字,又能怎样呢?”语气里,
是根深蒂固的现实和认命。那点微弱的火苗,“噗”地一声熄灭了。邓慧低下头,
盯着自己碗里清汤寡水的倒影,没说话,只是用力捏紧了手里粗糙的竹筷。第二天,
她依旧像往常一样,背着咿咿呀呀的小妹邓柔,牵着懵懵懂懂的大妹邓敏,
出现在了学堂外的窗下。只是这一次,她不再仅仅是路过停留。
她找了一个靠窗的、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那里有棵老榕树,虬结的树根露出地面,
正好可以坐着。她把邓柔放在膝头,让邓敏靠在自己身边玩石子,然后,便竖起耳朵,
屏息凝神地捕捉着从窗内飘出的每一个字音。周先生正在教《三字经》。
他的声音温和而清晰,透过斑驳的窗纸传来。“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邓慧跟着在心里默念,
小手无意识地在膝盖上划拉着。她不懂“孟母”是谁,也不知道“窦燕山”在哪里,
但她模糊地感觉到,那是在讲要好好学习,要听母亲的话。怀里的邓柔不安分地扭动起来,
哼哼唧唧地似乎要哭。邓慧赶紧轻轻摇晃着她,嘴里发出“哦哦”的安抚声,
眼睛却依旧紧紧盯着那扇窗,生怕漏掉一个字。坐在旁边的邓敏扯了扯她的衣角:“阿姐,
我渴。”“等一下,敏敏,再等一下下。”邓慧压低声音哄着,目光依旧胶着在学堂的方向。
有时,周先生会走到窗边透气,偶尔会看到窗外这个背着妹妹、神情专注的小姑娘。
起初他有些讶异,但看她只是安静地听着,从不打扰,久而久之,也就默许了。有一次,
他甚至刻意在窗边多站了一会儿,将“玉不琢,不成器”几句念得格外缓慢而清晰。
邓慧的心怦怦跳,她知道,先生是念给她听的。一股暖流混着酸楚涌上心头,她用力点头,
尽管先生并没有看她。一天的学习在不知不觉中结束。孩子们嬉笑着从祠堂里涌出来,
邓慧则赶紧背起已经睡着的邓柔,拉起玩得脏兮兮的邓敏,匆匆离开,
赶在母亲和哥哥们回家前,回去生火、准备晚饭。夜晚,是真正属于她的“学堂”。
等妹妹们都睡熟了,母亲还在灯下缝补,
邓慧便会拿出自己珍藏的“宝贝”——几根烧剩的、黑漆漆的木炭,
和几张好不容易捡来的、相对平整的废纸有时是包过东西的糙纸,
有时是墙上掉落的、写满字的告示残片。她趴在冰冷的灶台边,就着母亲那边微弱的灯光,
用木炭头,小心翼翼地、一笔一画地,模仿着白天在窗外“听”到的字。
她不知道那些字具体怎么写,只能凭感觉,画出那些弯弯曲曲的、在她看来充满美感的线条。
“慧,在做啥呢?还不睡?”母亲偶尔会抬头问一句,声音里带着疲惫。“就睡了,妈。
”邓慧总是这样回答,迅速将“作业”藏好。她写的根本不是字,更像是一种抽象的符号。
但她乐此不疲。那粗糙的炭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那在昏暗光线下自己“创造”出的歪歪扭扭的图案,对她而言,
是连接外面那个更广阔、更明亮世界的唯一桥梁,
是对抗眼前贫困和琐碎生活的一种无声反抗。有一天,周先生夹着几本书从他们家门前经过,
邓慧正坐在门槛上,一边照看妹妹,一边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她“发明”的字。
先生停下脚步,看了片刻,温和地问道:“女娃,你画的是什么?”邓慧吓了一跳,
像受惊的小鹿般抬起头,脸上瞬间涨得通红,慌忙用脚去抹地上的痕迹,
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周先生看着她窘迫的样子,
又看了看她身边两个瘦小的妹妹,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叹了口气,
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本边缘磨损、页面发黄的旧《三字经》,递到她面前。“这本旧的,
予你吧。若有心,可对照着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怜悯和鼓励。邓慧愣住了,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她看着那本散发着淡淡墨香的旧书,
双手在衣服上用力擦了又擦,才颤抖着,像接过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多……多谢先生!”她哽咽着,深深鞠了一躬,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那天晚上,油灯下,她抚摸着书上那些清晰的、方方正正的汉字,第一次,
将她“听”来的声音,与她“看”到的形状对应了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和充实感,
充满了她小小的心房。窗外,海风依旧,带着永恒的咸腥。但屋内,一粒求知的种子,
已经在最贫瘠的土壤里,顶着巨石的重压,悄然破土,
绽放出属于它自己的、微弱却顽强的嫩芽。她知道,这条路会很难,很漫长,
但手中这本旧书,给了她继续走下去的、最初的光亮。
第六章:媒妁之言那本边缘毛糙、纸页泛黄的《三字经》,
成了邓慧黯淡生活里一扇悄然开启的窗。她将其视若珍宝,
用家里能找到的最干净的旧布仔细包好,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墙缝里。每当夜深人静,
妹妹们沉入梦乡,母亲也歇下后,她才敢小心翼翼地取出,凑到窗前,借着清冷的月光,
或是灶膛里将熄未熄的那一点余烬微光,用手指一遍遍临摹上面的字迹。“人之初,
性本善……”她记起周先生缓慢清晰的语调,将声音与字形对应。原来,
“人”字是这样写的,像一个迈开腿走路的人;“初”字左边是衣,右边是刀,
表示用刀裁衣是开始……每一个发现,都让她心头雀跃,仿佛在无边的黑暗里,
又亲手点亮了一盏小灯。然而,现实的网,依旧严密地笼罩着她。白天的时光,
依旧被无尽的劳作和照顾妹妹填满。背着邓柔,牵着邓敏,去海边挖蛤蜊,
捡拾被海浪冲上岸的、可以烧火用的碎木;回家要帮着母亲生火、择菜、打扫。
只有在忙碌的间隙,她才能飞快地瞥一眼藏书的墙缝,心里便觉得踏实了些。
知识像一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她。她依旧沉默,但眼神里少了些懵懂,多了些沉静。
她有时会看着大海发呆,想着书里说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片吞噬了父亲的大海,
在书里,又该是怎样的存在?时光荏苒,如同海边不停歇的潮汐,一浪一浪,
将邓慧推向了十八岁。那个瘦小、皮肤黝黑、扎着乱糟糟小揪的女娃,
仿佛一夕之间抽条拔节,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常年劳作的辛苦,
并未完全夺走她的光彩,反而赋予了她一种渔家女特有的、健康而坚韧的韵味。
她的皮肤是匀净的小麦色,身形苗条而结实,尤其是一双手,虽因常年劳作略显粗糙,
但指节修长,依旧看得出秀气的底子。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像浸过清澈的海水,
沉静时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偶尔笑起来,却又如同月夜下的海面,
漾开细碎的、温柔的波光。家里境况依旧清贫,
但大哥邓刚凭借着一股狠劲和日渐娴熟的捕鱼技巧,勉强撑起了门户,
甚至翻修了漏雨的屋顶。二哥邓强也跟着村里的木匠做了学徒,能贴补些家用。母亲的脸上,
终于渐渐有了些鲜活气,鬓角的白发似乎也不再那么刺眼了。女儿家的年纪到了,
就像春日里绽放的木棉花,再偏僻的角落,也掩不住那份招摇。来说媒的人,
开始断断续续地敲响邓家那扇依旧不算宽敞的门。“村东头那家,儿子在镇上米铺做伙计,
人老实……”“隔壁村张家的后生,家里有艘新打的船哩!”母亲每次都客客气气地招待,
仔细听着,却总不松口。人走后,她会拉着邓慧,细细盘问她的想法。邓慧总是低着头,
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妈,我还想再多帮衬家里几年……”这是真心话,
却也藏着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茫然和畏惧。嫁人,意味着离开这个她拼尽全力守护过的家,
离开母亲和哥哥妹妹,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面对未知的公婆、丈夫和生活。
书里描绘的“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太过遥远,她所见最多的,是像母亲一样,
在柴米油盐和婆媳妯娌间操劳一生的女人。母亲看出她的心思,叹口气:“傻女,
女人总要过这一关的。妈知道你心气高,不想随便嫁了,妈给你寻个好的。
”真正让母亲动了心的,是邻村陈家的媒人。那媒婆能说会道,
将陈家的后生陈永强夸得天花乱坠:“……在镇上的供销社工作哩!吃商品粮的!
模样更是没得挑,方圆十里都找不出比他更精神的後生!家里就一个老娘,清净!
永强那孩子,性子好,又孝顺……”“供销社”三个字,
带着一种与面朝黄土背朝天、与风里来雨里去的渔民生活截然不同的、安稳体面的气息,
深深打动了饱经动荡的母亲。她仔细问了男方的生辰八字,又悄悄托人去打听了,
回来的人都说,那后生确实不错,模样周正,为人也正派。婚事,似乎就这样被提上了日程。
相亲的日子定在了下个圩日,地点在镇上的“悦来”茶馆。相亲前夜,母亲翻箱倒柜,
找出了自己年轻时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洗得发白的靛蓝色土林布上衣,让邓慧换上。
衣服有些宽大,更显得邓慧身形纤细。母亲又打来清水,亲自给女儿洗了头,
用梳子蘸着清水,将她那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梳得顺滑光亮,
编成一条粗粗的、垂到腰际的麻花辫。辫梢系了一根红色的头绳,算是唯一的点缀。
“我女真係靓。”母亲端详着女儿,眼圈微微发红,不知是欣慰,还是不舍。
邓慧看着水盆里自己的倒影,陌生的、过于整洁的自己,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完全没了平日的沉静。第二天,邓慧在大哥邓刚的陪同下,去了镇上。邓刚话少,
只闷头走在前面,快到茶馆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妹妹,嘴唇动了动,
最终只憋出一句:“别怕,要是不中意,哥带你回去。”茶馆里人声嘈杂,
混合着烟草和劣质茶叶的气味。邓慧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窗边的那对母子。
陈母穿着一身半新的藏青色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
眼神锐利地打量着走进来的邓慧,像是在审视一件商品。
而坐在她对面的那个年轻人……他穿着一身略显拘谨但干净整齐的中山装,身姿挺拔,
肩线平直。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来。果然如媒人所言,他长得极其俊朗,浓黑的眉毛,
双眼皮很深,眼睛明亮有神,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清晰而柔和。他看到邓慧的瞬间,
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连忙站起身,显得有些局促,
却不忘礼貌地拉开旁边的竹椅。“邓……邓家妹妹,请坐。”他的声音清朗,
带着一点紧张的沙哑。邓慧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她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着头,
手指紧紧攥着衣角,依言坐下。大哥邓刚在她身边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像一尊守护神。
双方母亲寒暄着,说着些天气、收成的客套话。陈母的话不多,语调平稳,却字字带着分量。
邓慧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听着母亲和陈母交谈,
感受着对面那道时而投来的、带着好奇和审视的温和目光。“……家里就三间瓦房,
旧是旧了些,但还能住人。我在供销社,工资不算高,但……但会努力做事。
”陈永强在母亲眼神的示意下,开始介绍自家的情况,语气诚恳,
甚至有些笨拙地交代了家底,没有半分夸大。他说话的时候,
邓慧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他一下。正好对上他望过来的目光,他立刻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
耳根更红了。邓慧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那股紧绷的紧张感,莫名地消散了一些。
茶水渐凉,气氛也稍微活络了些。趁着他母亲和邓刚说话的间隙,
陈永强忽然飞快地从桌子底下,将一样东西塞到了邓慧手里。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邓慧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握紧。那东西硬硬的,
方方的,带着他手心的微温。“是……是水果糖。”他极快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眼神里带着一种少年人纯粹的善意和讨好,“镇上新来的。”邓慧的心,
像是被那颗小小的糖烫了一下,随即又被一种陌生的、温热的暖流包裹。她紧紧攥着那颗糖,
手心里沁出了汗,头垂得更低,脸颊却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回去的路上,
邓刚问:“你觉得怎样?”邓慧看着路两边熟悉的田野,
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那双明亮的、带着些许慌乱的眼睛,
和手心里那颗仿佛还在发烫的水果糖。海风吹拂着她系着红头绳的辫梢,
也吹拂着她纷乱的心绪。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母亲得知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的笑容:“这孩子实诚,长得也精神,配得上我们阿慧。”亲事,
就这样定了下来。那颗没舍得吃、最终融化在掌心的水果糖,那甜腻黏稠的滋味,
仿佛预示着她未来婚姻生活的开端——有陌生环境带来的忐忑,有家婆严厉目光下的压力,
但也有那个英俊后生笨拙却真诚的温暖,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十八岁的心里,
漾开了一圈圈混杂着羞涩、茫然与一丝微弱期待的涟漪。
第七章:红妆出嫁婚期定在了一个月后的腊月十六,据说是陈母特意请人算过的黄道吉日。
日子一定,邓家便像被投入一颗石子的平静水面,骤然忙碌起来,漾开一圈圈带着喜气,
却又混杂着离愁别绪的涟漪。母亲翻出了压箱底的一块红布,虽然颜色已不那么鲜亮,
布料也有些发硬,但已是这个家里能拿出的、最像样的喜庆颜色。她戴着老花镜,就着油灯,
一针一线地给邓慧缝制嫁衣。针脚细密而匀称,仿佛要将自己对女儿全部的不舍与祝福,
都缝进这密密的线脚里。“到了婆家,不比在自己家,”母亲一边缝,一边絮絮地叮嘱,
声音有些哑,“眼里要有活,手脚要勤快。对家婆要恭敬,对丈夫要体贴……万事,
多忍让些。”邓慧坐在母亲身边,安静地听着,手里帮着搓麻绳。她知道,母亲这些话,
翻来覆去地说,是说给她听,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些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即将分离的酸楚。两个妹妹也似乎感知到了什么,
格外黏着她。小妹邓柔常常抱着她的腿,仰着小脸问:“阿姐,你去了那边,
还回来带我去捡贝壳吗?”邓慧摸摸她的头,鼻子发酸,却努力笑着:“回来,
阿姐当然回来。”大哥邓刚和二哥邓强则显得沉默许多。邓刚默默地砍了许多柴,
将院子堆得满满的;又检查了屋顶,加固了门窗。邓强用做学徒省下的边角料,
给邓慧做了一个小巧的木匣子,打磨得光滑无比,可以用来装些针头线脑的小物件。
“要是……要是那边有人欺负你,捎个信回来。”送她木匣子时,邓强憋红了脸,
才说出这么一句。出嫁前一天,邓慧最后一次,带着两个妹妹去了海边。冬日的大海,
不像夏日那般喧嚣,显得沉静而辽远,海浪缓慢地拍打着沙滩,发出低沉的叹息。
咸湿的海风拂过面颊,带着熟悉的、令她心安的气息。她赤着脚,踩在微凉柔软的沙子上,
一步步,走得很慢。大妹邓敏已经是个半大姑娘了,默默地跟在她身边,
小妹邓柔则像小时候一样,欢快地在前面跑着,捡拾着被海浪冲上来的奇形怪状的小石子。
“阿姐,”邓敏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哽咽,“我舍不得你。”邓慧停下脚步,转过身,
看着妹妹已经泛红的眼圈,伸手将她被海风吹乱的发丝拢到耳后,
就像过去无数个日子里做的那样。“傻女,”她的声音轻柔,像在哼唱那首古老的渔歌,
“阿姐就在邻村,想我了,就让你哥带你来看我。走快些,半天工夫就到了。”话虽如此,
她自己的眼眶也忍不住湿润起来。这片海,这片沙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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