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南，天桥附近，一片由低矮平房与杂乱院落构成的庞大聚居区，便是西喜班暂时的安身立命之所。
这里的空气仿佛是一锅熬煮了百年的杂烩汤，煤烟味、尿臊味、油炸鬼的焦香、还有晾晒的咸菜缸子散发出的复杂气味，牢固地交织在一起。
瘦猴，这个刚刚被命运掷入此地的无名石籽，沉默地沉入了这片浑浊而滚烫的生活之流。
他被塞进一间挤着五六个半大小子的东厢房通铺。
这晚，他正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小心翼翼地整理着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家当"——就是班主给的那身旧棉衣。
"诶，新来的！
"旁边铺位一个圆头圆脑、脸上带着几颗雀斑的小子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一口京片子带着好奇，"听栓子说，你是班主从雪地里捡回来的？
真的假的？
"石生动作一顿，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嚯！
那你命可真大！
"另一个瘦高个、眼睛滴溜转的学徒凑过来，他是班里包打听，"我叫小海棠，唱丑角的。
你叫啥？
总不能真叫瘦猴吧？
"石生抿了抿嘴，还没开口，对面铺上一个憨厚壮实的少年瓮声瓮气地说："俺叫栓子，河北沧州来的。
郝师傅是俺远房表舅。
"他揉着下午被竹鞭抽疼的屁股，咧着嘴笑，"你今儿个偷学那下子，俺看见啦！
腰劲儿使得不赖！
"石生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包围，有些无措，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都围在这儿嘀咕啥呢？
"一个清脆带着几分泼辣的声音插进来。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十三西岁的姑娘端着盆热水站在门口，她是班里学青衣的小玉，性格却比刀马旦还利索，"明儿还要早起练功呢，一个个都不睡啦？
""小玉姐，"小海棠嬉皮笑脸地，"我们这不是关心新来的兄弟嘛！
你瞧他，问三句答不出一句，跟个闷葫芦似的。
"石生的头垂得更低了。
栓子憨憨地打圆场："他...他可能认生。
俺刚来时也这样。
""认生？
"小玉把盆往地上一放，叉着腰，"进了西喜班就是一家人，有啥好认生的！
喂，新来的，你会说官话不？
"石生终于抬起头，嘴唇动了动，用极轻微、带着浓重河南口音的声音说："俺...俺会一点儿。
""哟！
河南棒槌！
"小海棠脱口而出，随即被小玉瞪了一眼，赶紧改口，"不是不是，河南老乡！
俺娘也是河南人！
"一首沉默的石生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栓子挠着头："俺们沧州话才叫土哩，师父老说俺说话像撂石碾子。
"小海棠来劲了，模仿着马老叁的天津腔调："嘛河南河北的，能唱戏就是好嘴！
您了说西（是）不西（是）？
"他学得惟妙惟肖，连马老叁说话时习惯性的挑眉动作都模仿到位，逗得大家都笑了。
连石生都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这一笑，仿佛冰河初融。
小伙伴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
小海棠是北平本地人，父母早亡，被戏班收留；栓子家是沧州的杂耍世家，从小跟着表舅郝师傅学艺；小玉则是班主多年前从人牙子手里救下来的。
"咱们这屋里啊，"小海棠总结道，"都是没爹没娘，戏班就是家！
你来了，也就是一家人了！
"石生静静听着，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松动。
他攥着衣角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院子里炸响了龙在天标志性的喊嗓声。
"咿——呀——"通铺上的少年们像被装了弹簧，瞬间弹起。
石生还有些懵懂，栓子己经利落地帮他叠好被子："快！
慢了要挨罚！
"院子里，郝师傅的竹鞭己经就位。
晨练开始，压腿、下腰、拿顶......石生依旧做得磕磕绊绊，但这次，当他因力量不足而摇晃时，旁边的栓子会小声提醒："重心往前往前！
"当他动作不到位时，小海棠会挤眉弄眼地给他使眼色。
休息时，小玉偷偷塞给他半个还温热的窝头："瞅你瘦的，多吃点。
"石生握着那半个窝头，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喉头动了动，用极轻的声音说："谢...谢小玉姐。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说出这么长的句子。
小玉爽朗一笑："谢啥！
赶紧吃！
"这一幕，被站在廊下远远看着的马德福尽收眼底。
他手里无意识地盘着核桃，对身边的马老叁说："瞧见没？
石头开始沾人气儿了。
"马老叁嘬着牙花子："嘛人气儿，我看是猴气儿！
不过这小猴崽子，倒是招人疼。
"当晚练功结束，马德福将石生单独叫到小屋。
煤油灯如豆，光影摇曳。
"娃娃，我知道，你不是哑巴。
"马德福的声音平静，带着山东口音，"过去的事，心里有坎儿，不愿说，俺不逼你。
江湖人，谁还没点旧账？
但进了西喜班，就得守班里的规矩。
"他指着墙上泛黄的班规，一条一条，念得缓慢清晰。
念完，他看向石生："认得这些字不？
"石生垂着眼睑，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马德福拿起秃毛笔，在废戏单背面，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推到他面前。
"你没大名，总叫瘦猴不像话。
我姓马，但你不用随我姓。
你是我在那石头缝一样的雪地里捡回来的，往后，你就叫石生。
石头的石，生路的生。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郑重。
"盼着你，能像石头一样，耐磨，耐摔，靠自己，闯出一条生路来。
"石生猛地抬起头，目光钉在那两个墨迹未干的字上。
昏黄的灯光在他漆黑瞳仁里跳跃，仿佛冰封的湖面下燃起了火苗。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郑重地触碰了一下那新鲜的墨迹。
"石...生..."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带着生涩的河南口音，却无比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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