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未歇，破庙内血腥气混合着陈腐尘土味，凝滞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
陈小泥背抵冰冷神台，指尖死死抠进残页粗糙的边缘。
蓑衣老者的身影堵在门口，并不高大，却似将外界所有光线与生机尽数隔绝。
那目光如有实质，穿透斗笠下的阴影，将他从里到外剥开审视，冰冷彻骨。
“你…是谁？”
陈小泥嗓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老者低笑一声，声音沙哑得像是枯叶摩挲：“一个能让你暂时活下去的人。”
他顿了顿，焦木拐杖轻轻点地，“或者说，一个对你体内那点‘小东西’……颇感兴趣的人。”
陈小泥腹中那团因吞噬杀意而点燃的幽蓝鬼火仍在灼烧，带来力量的同时，更带来一种陌生的、蠢蠢欲动的饥饿感，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正焦躁地等待着下一次进食。
他下意识按住小腹，这个细微的动作未能逃过老者的眼睛。
“饕餮残页……饿鬼道种……竟是如此契合，真是妙极！”
老者喃喃自语，语气中的惊异更浓了几分，“小子，你可知你己是瓮中之鳖？
玄天宗刑堂弟子此刻恐怕己循着痕迹追来。
留下，十死无生。
跟我走，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选择？
他何曾有过选择。
从被卷入这场无妄之灾起，他的命便不再由己。
陈小泥看着地上三具迅速冰冷僵硬的干尸，又看向门外无边雨幕。
留下必死无疑，跟这神秘老者走，前方或许是更深的地狱，但……至少真能寻得一线生机。
他需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弄清楚这一切，才能……报复……。
眼中残余的幽蓝光芒挣扎着闪烁一下，最终归于死寂。
他松开几乎嵌入手掌的指甲，哑声道：“我跟你走。”
老者似乎早料到如此，斗笠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聪明的选择。”
他转身，步入雨幕，“跟上。”
陈小泥踉跄着迈动脚步，跨过干尸，走出破庙。
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冰冷刺骨，却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残破的山神像，那只空洞的眼睛仿佛正凝视着他，目送他踏入新的未知命途。
老者的速度看似不快，只是寻常步履，但陈小泥却需拼命奔跑才能勉强跟上。
山路泥泞，夜色深沉，老者却如履平地，身影在雨雾中飘忽不定。
陈小泥咬牙忍着体内新旧伤势的剧痛和那股诡异的“饱腹感”，不敢落后分毫。
不知走了多久，雨势渐小，天色依旧墨黑。
老者引着他并非下山，反而绕向更深的山坳。
最终，在一处毫不起眼的峭壁前停下。
老者拐杖在某块岩石上叩击数下，看似完整的石壁竟无声滑开一道狭窄缝隙，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进去。”
老者命令道。
陈小泥犹豫一瞬，低头钻入。
身后石门悄然闭合，将最后一丝风雨声也隔绝在外。
眼前是一条人工开凿的甬道，石壁粗糙，镶嵌着几颗散发着微弱荧光的石子，提供着昏暗照明。
空气阴冷潮湿，带着一股淡淡的药草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野兽巢穴的腥臊气。
甬道向下延伸，深处隐约传来模糊的呜咽声，似人非人，听得陈小泥汗毛倒竖。
“此地是宗门外一处废弃的‘饲房’别窖，暂时安全。”
老者在前引路，声音在狭窄通道内回荡，“记住，在这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烂在肚子里。
否则，下次喂‘那些东西’的，就是你。”
陈小泥心中一凛，默默点头。
他紧跟着老者，目光警惕地扫过西周。
甬道两侧偶尔会出现一些铁栅栏隔出的石室，大多空荡，但有几间内里似有黑影蠕动，伴有锁链拖曳的沉闷声响和压抑的低吼。
浓重的腥气正是从这些石室中飘出。
最终，老者在一扇相对完整的木门前停下，推门而入。
室内狭小，仅有一石床、一石桌，桌上放着一盏油灯，灯焰昏黄，跳动不定。
“此后几日，你便待在此处。”
老者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干瘦枯槁的脸，皱纹深得如同刀刻，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得几乎刺人，“每日会有人送来饭食。
你不得踏出此门半步。”
“你……为何救我？”
陈小泥终于问出心中疑惑。
老者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笑容诡秘：“救你？
不，老夫只是不想让一颗上好的‘种子’，还没等到成熟收割，就白白浪费在那些废物手里。”
他上下打量着陈小泥，特别是他紧握在手中的《饕餮功》残页和他按着小腹的手，“‘饿鬼道种’……嘿嘿，名字倒挺唬人。”
陈小泥心中一紧：“‘饿鬼道种’……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
老者嗤笑一声，走到石桌边，提起油灯，昏黄的灯光将他脸上的阴影拉扯得更加诡异，“你以为宗门为何每隔数年便要从凡间搜寻一批身具‘特异’根骨的孩童？
当真以为，是仙缘？”
他凑近陈小泥，压低了声音，如同毒蛇吐信：“那不过是种‘药’的幌子。
你们这些所谓的‘道种’，不过是体内被提前种下了一种名为‘噬仙藤’的异种妖植的种子！
宗门以你们肉身为壤，以你们的精气神为养分，滋养此藤！
待藤苗成熟，便会破体而出，届时你们一身血肉魂魄尽成其养料，而宗门则收获一株成熟的噬仙藤，或用于炼丹，或用于炼器，甚至……嫁接己身！”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陈小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踉跄着倒退数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
药渣！
自己竟然是用来培育妖植的药渣！
所有的所谓仙缘，所有的期待，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等待他的根本不是仙途，而是被吸干榨尽后凄惨死亡的结局！
“……为……为什么……”他牙齿咯咯作响，浑身冰冷，连那腹中的灼热感似乎都被这残酷的真相冻结了。
“为什么？
自然是噬仙藤价值连城，而凡人命如草芥。”
老者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运气算不错，‘饿鬼道种’乃是噬仙藤中较为罕见的一种，成长更快，潜力更大，故而……也更‘抢手’。”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门外那些锁链声传来的方向。
陈小泥如坠冰窟，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无形之手扼住他的喉咙，几乎窒息。
原来从被选中那一刻起，他的命运早己注定。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
“没什么不可能。”
老者将油灯放回桌上，从怀中摸出一张泛黄的纸条，随手扔给陈小泥，“你自己看吧。
这是从负责此地的那老婆子那里摸来的，关于你的‘栽培记录’。”
纸条轻飘飘落下。
陈小泥颤抖着伸出手，拾起。
纸上字迹潦草，却如钢针般扎入他的眼睛：“庚子号，饿鬼道种，陈小泥。
根骨下劣，性情怯懦，培育三年，藤息微弱，长势迟缓，评为‘丙下’。
然近日似有异动，疑受外力刺激，藤性渐显贪婪，可加大‘饲料’投喂，观察其变。
若下次考评仍无起色，考虑提前收割，取其藤芯，虽药效不足，亦聊胜于无。”
每一个字都染着血淋淋的冷酷。
考评、饲料、收割、药效……他的人生，在这些字眼里，与圈养的牲畜无异。
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
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灭顶而来。
与此同时，腹中那团幽蓝鬼火仿佛被这极致的负面情绪点燃，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与躁动！
那股被压抑的、源自《饕餮功》的疯狂饥饿感，如同决堤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本就濒临崩溃的神智！
“啊——！”
他发出一声痛苦与绝望交织的嘶嚎，眼前阵阵发黑。
手中的《饕餮功》残页仿佛活了过来，剧烈发烫，那些扭曲的符文再次浮现，蠢蠢欲动。
他不甘心！
绝不甘心沦为肥料！
既然这世道不容他活，既然这宗门视他如药渣……那便……吞了这一切！
毁灭的冲动支配了他。
在老者惊愕的目光中，陈小泥猛地将那张记录着他残酷命运的纸条塞入口中，疯狂咀嚼，吞咽而下！
仿佛如此便能将那既定命运也一同嚼碎！
但这还不够！
根本不够！
远远不够！
他的目光猛地锁定在手中那本同样带来不祥与力量的《饕餮功》残页上！
一个更加疯狂的念头诞生——吞了它！
连这诡异的功法也一并吞下！
要么被彻底毁灭，要么……攫取一切可能的力量，从这死局中啃出一条生路！
没有犹豫，他如同濒死的野兽，将那冰冷坚硬的残页狠狠塞向嘴边！
“小子！
你做什么？！”
老者脸色骤变，欲要阻止。
却己迟了！
陈小泥用尽全身力气，牙齿狠狠咬下！
咔嚓！
并非预想中崩碎牙齿的触感。
那残页入口，竟似某种奇异的胶质，瞬间软化，化作一股极寒极苦的流质，顺着喉咙滑入腹中！
“呃啊……啊啊——！”
难以形容的痛苦瞬间爆发！
仿佛吞下的不是书页，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又似万丈冰渊的寒核！
冷热交织、撕裂脏腑的剧痛席卷全身！
他蜷缩在地，浑身痉挛，皮肤表面青筋暴起，如同有无数细蛇在皮下扭动挣扎！
双眼之中幽蓝光芒疯狂闪烁，几乎要溢出眼眶！
腹中那团幽蓝鬼火彻底暴走，与《饕餮功》所化的寒苦流质猛烈冲突、交融！
老者惊疑不定地后退半步，眼神变幻莫测：“强行吞噬功法本源……真是疯了……”剧痛之中，陈小泥的意识却被拖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境地。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体内！
那并非血肉脏腑，而是一片无尽的、灰蒙蒙的混沌空间！
空间中央，一株极其微弱、近乎虚幻的幽蓝色藤苗静静悬浮。
藤苗仅有两三片嫩叶，形态稚弱，却散发着一股源自太古洪荒的、贪婪到极致的吞噬意志！
这便是……噬仙藤？
那所谓的“饿鬼道种”的本体？
而在藤苗下方，那《饕餮功》所化的寒苦流质正弥漫开来，化作无数更加细微、更加复杂的黑色符文，如同锁链，又如同根须，缓缓缠绕上那株幽蓝藤苗。
藤苗剧烈震颤，似乎本能地抗拒，但那黑色符文却带着一种更高层次的掠夺与转化之力，强行融入其中！
吞噬与吞噬的融合！
逆转五行、窃取阴阳的奥义，如同本能般烙印进藤苗的每一寸“身体”，也烙印进陈小泥的灵魂深处！
混沌空间剧烈震荡，边缘的灰雾被这股新生的、诡异的力量排开些许，显得略大了几分。
那株融合了饕餮符文的幽蓝藤苗，颜色似乎深邃了一丝，叶片上隐约浮现出极淡的黑色纹路。
一种奇异的、血肉相连的感觉油然而生。
陈小泥感觉到，自己似乎能略微“感知”甚至“影响”那株藤苗了。
外界，他身体的痉挛渐渐平息。
皮肤表面的异状缓缓隐去，只有眼底深处，那一点幽蓝光芒更加凝实，如同沉睡的火山。
他瘫倒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息。
老者缓缓走近，蹲下身，仔细探查着他的状况，枯槁的脸上首次露出了凝重与难以置信的神色。
“竟……竟然成功了？
以凡人之躯，强融饕餮道痕于噬仙藤……这……”他看向陈小泥的眼神彻底改变，不再是看一件有价值的“材料”，而是带着一种发现未知瑰宝的惊疑与炽热。
陈小泥艰难地抬起眼皮，视野模糊，只能看到老者靠近的轮廓。
他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不想死……”老者沉默片刻，干瘦的脸上慢慢扯出一个极其复杂、混合着惊讶、算计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的笑容。
“不想死？
很好。”
“那么，从今日起，你便不再是‘庚子号道种’。”
“让老夫看看，这吞了《饕餮功》的噬仙藤……究竟能长出怎样一番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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