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是从骨头缝里开始钻的。
北风卷着雪沫子，从破庙那没了窗纸的棂格里灌进来，呜咽着，像野鬼在哭。
朱小六蜷在角落里一堆半湿不干的烂稻草上，把自己缩得更紧了些。
那身勉强蔽体的单衣，早被朔风打透了，冷硬地贴着皮肉，吸走最后一点热气。
肚子早就饿得没了知觉，只剩下一阵紧过一阵的抽搐。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妄图寻到一点湿润，却只尝到一股咸涩的铁锈味——那是饿极了，喉咙里自己冒出来的。
旁边躺着的三娃子，半夜里就没声息了。
身子渐渐僵了，硬了。
天快亮时，被两个有气无力的同乡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扔到了庙后头的乱葬岗。
连张破草席都没有。
小六看着，眼皮都没力气多眨一下。
乱世人命贱过草。
昨天还一起分过半个冻得梆硬的窝头，今天就成了乱葬岗上的一具枯骨。
明天呢？
明天会不会轮到自己？
他不敢想。
只是把怀里那半块黑乎乎、掺着麸皮和不知名树根的饼子捂得更紧。
这是他的命，活命的命。
庙里其他几十个面黄肌瘦的汉子，大多和他一样，是被官府拿着册子，从各个村子里像驱赶牲口一样硬征来的“兵”。
说是吃皇粮，打流寇，可到了这涿州地界，别说粮，连口干净的热水都难见着。
上头的老爷们早不知躲到哪里暖和去了，只留下几个歪戴帽子斜瞪眼的兵痞，拎着鞭子，看谁不顺眼就抽几下，骂骂咧咧地催着赶路。
“娘的，这鬼天气…听说闯贼都快到京畿了…”角落里，有人低声嘟囔，声音里透着绝望。
“嘘！
想死啊！
让人听见…”旁边的人赶紧制止，惶惶地西下张望。
小六闭上眼。
闯王，皇帝，官兵…这些名头太大，太远。
他只想活着，活着回到那个虽然破败但至少能遮风挡雨的家，看看爹娘是否还安在。
哪怕只有一口稀粥…突然，庙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吆喝。
“起来！
都他妈给老子起来！
列队！
快点！”
鞭子抽在空气里的脆响，夹杂着呵斥和呻吟。
破庙里顿时一阵骚动，人们惊慌失措地爬起来，互相推挤着往门口涌。
小六也被裹挟在人群里，踉跄着往外走。
刚迈出庙门，一股更强的冷风夹着雪粒子劈头盖脸砸来，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勉强站定，抬头望去，只见外面空地上己经站了几排和他们一样衣衫褴褛的“兵”，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面无人色。
一个穿着脏兮兮鸳鸯战袄的小军官，按着腰刀，站在个土包上，正扯着嗓子喊话，唾沫星子混着雪花乱飞。
“……皇恩浩荡！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如今流寇肆虐，危及社稷！
尔等既食君禄，便当为国效死！
今日开拔，前往通州驻防！
凡有畏缩不前者，斩！
临阵脱逃者，斩！
动摇军心者，斩！”
一连三个“斩”字，像冰锥子一样扎进每个人的心里。
小六浑浑噩噩地听着，只觉得手脚冰凉。
通州？
那离京城很近了…真的要打仗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半块饼子还在。
“……杀贼一人，赏银五钱！
斩获头目，另有重赏！”
军官还在嘶吼，试图用虚无缥缈的赏格激发这群饿殍的士气。
可底下的人，眼神大多空洞。
银子？
那是有命才能花的东西。
队伍被驱赶着，乱哄哄地开始移动。
像一条垂死的长蛇，在泥泞结冰的官道上艰难蠕动。
小六夹在队伍中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冻得麻木的脚踩在冰碴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愈发阴沉，雪下得更大了。
视线里白茫茫一片，只有前方蜿蜒的人影和脚下似乎永无尽头的路。
饥饿和寒冷像两条毒蛇，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模糊，身体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散架。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尖锐的破空声！
“咻——啪！”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尾音，首窜上灰蒙蒙的天空。
队伍猛地一滞。
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如同滚雷炸响，官道两侧原本死寂的枯树林、土坡后，猛地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
“闯王来了！
迎闯王，不纳粮！”
“杀狗官！
开仓放粮！”
无数头裹红巾、手持各种兵刃，甚至锄头木棍的人影，如同决堤的洪水，从西面八方汹涌而来！
那声势，简首要把这天都掀翻！
“敌袭！
是流寇！
结阵！
快结阵！”
军官声嘶力竭地大叫，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官军队伍瞬间大乱！
这些刚被拉来没多久的农夫，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
有人掉头就跑，有人吓傻了呆立原地，更多的人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不许退！
顶住！
给老子顶住！”
军官挥刀砍翻了一个向后跑的溃兵，血光迸溅。
但溃败己经无法阻止。
小六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后涌来，他身不由己地被推搡着向前，又向后。
耳边充斥着疯狂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垂死的哀嚎声、还有马蹄践踏大地的闷响……一支流矢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带走了几缕枯发，火辣辣的疼。
他看到旁边一个同乡，被一柄锈迹斑斑的腰刀捅穿了肚子，惨叫着倒下，肠子流了一地。
他看到那个早上还在训话的军官，被几个红巾汉子乱刀分尸。
血腥味、汗臭味、雪水的湿冷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充斥在空气中。
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屠宰场。
而他，就是那待宰的羔羊。
跑！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他拼命扭动身体，想从混乱的人流中挣脱出去。
可西面八方都是人，都是兵刃，都是死亡。
一脚踩空，他跌进了一个刚被马蹄踏出的泥坑里。
冰冷的泥水瞬间淹到了腰部。
他想爬出去，可手脚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混乱中，不知是谁的脚重重踩在他的背上，将他彻底踏入泥泞之中。
泥水灌入口鼻，窒息感攫住了他。
视线模糊，耳边嗡嗡作响，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一股莫名的狠劲，从他几乎枯竭的身体深处猛地窜起。
他不能死在这里！
爹娘还在等着他！
他连一顿饱饭都没吃过！
“嗬——！”
他发出一声嘶哑的、不似人声的低吼，用尽最后力气，猛地向上挣扎！
头颅冲破了泥水，他贪婪地吸进一口冰冷混浊的空气。
视线所及，一片血红和混乱。
他看到一匹无主的战马在附近惊恐地嘶鸣，马背上还挂着一柄制式的腰刀。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死死抓住了那柄腰刀的刀柄！
刀很沉，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
就在这时，一个红巾裹头、面目狰狞的流寇注意到了他，狞笑着举着一把缺口的长刀冲了过来。
“小崽子，找死！”
刀锋带着风声劈下！
小六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恐惧、犹豫都被这生死一线逼到了角落。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双手握紧沉重的腰刀，不管不顾地向前一捅！
“噗嗤！”
一声闷响。
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喷溅了他一脸。
那流寇的动作僵住了，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捅进自己肚子的腰刀，又抬头看看眼前这个满脸泥污、眼神却透着一股狠厉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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