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一片等待拆迁的平房区。
歪歪扭扭的电线杆，斑驳的墙壁上写着巨大的“拆”字，空气中飘着煤灰和老人做饭的味道。
这里的时间流速似乎和外面那个忙着建设、忙着生产的包头不一样，缓慢，陈旧，像是被遗忘的角落。
秦岳把皮卡停在巷口，步行往里走。
根据修理厂里一个老师傅以前酒后的含糊指点，他找到了这里。
据说，这片巷子里住着个懂“老东西”的怪人。
他在一扇低矮的木门前停下。
门楣上贴着的褪色符纸还在，门边放着一个废弃的石磨盘，上面摆着几盆半死不活的葱。
一切都和描述吻合。
他敲了敲门，声音在空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响。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
半张脸露出来，皱纹堆叠，眼睛浑浊却带着鹰一般的警惕，打量着门外的生面孔。
“找谁？”
声音沙哑，像是被烟酒浸透了几十年。
“刀爷？”
秦岳用了老师傅提过的称呼，尽量让语气显得恭敬，“是修理厂老王介绍来的，有点东西，想请您给瞧瞧。”
里面的人没立刻回答，目光在他脸上身上扫了几个来回，似乎在评估风险。
半晌，门又开大了一些，露出一个干瘦、佝偻的老头。
他穿着老式的蓝色劳动布上衣，手指焦黄，身上有股淡淡的烟草和草药混合的怪味。
“进来吧。”
他侧身让开。
屋里光线很暗，窗户被旧报纸糊了大半。
东西堆得杂乱，但细看又有某种奇怪的秩序。
墙角堆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枯树根，桌上摆着些破损的陶罐瓷片，还有一个巨大的罗盘，指针泛着幽光。
空气里那股味道更浓了。
老刀把子示意秦岳坐下。
他自己蜷缩在一把磨得油亮的竹椅上，摸出烟袋锅点上，吧嗒吧嗒吸了两口，烟雾缭绕。
“老王介绍的？
那老小子还活着呢？
说吧，啥东西？”
秦岳没犹豫，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用棉纱包着的铜兽，递了过去。
他没全盘托出，只说是家里老人以前在地里捡的，最近急用钱，想看看值不值钱。
老刀把子接过去，动作却突然变得异常沉稳。
他没急着打开，先是掂了掂分量，然后才慢慢展开棉纱。
当那只锈蚀的铜兽完全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时，秦岳明显看到老刀把子的眼皮跳了一下。
他浑浊的眼睛里骤然闪过一丝极锐利的光，虽然转瞬即逝，但没逃过秦岳的眼睛。
老刀把子没说话，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放大镜，又扯过一块更柔软的麂皮，对着那铜兽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他从各个角度端详，特别是那狰狞的兽首和蜷缩的腿部细节，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和锈迹。
屋里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和烟袋锅偶尔发出的轻微滋滋声。
时间过得很慢。
秦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地敲着肋骨。
终于，老刀把子放下了放大镜，把铜兽轻轻放回麂皮上，抬眼盯着秦岳，目光如钩子。
“家里老人捡的？
地里？”
他声音更哑了，“后生，跟我这老梆子不说实话，这东西你看不出个所以然，我也看不出。”
他用烟袋锅点了点那铜兽：“战国，匈奴地带的东西，可能是带钩，也可能是佩饰。
看这锈色，这土气，埋下去没两千年也差不多。
绝不是地表传世的玩意儿。”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股压迫感：“地底下出来的，刚出来不久。
带着阴河子那边的水汽和召湾那片特有的红胶泥味儿。
说吧，哪儿来的？”
秦岳心里一震。
这老头的眼力毒得吓人，不仅看出了年代，连大致出土地点都点了出来。
他知道自己那套说辞糊弄不过去了。
面对这双仿佛能看透黄土的眼睛，再隐瞒可能就彻底没戏了。
他深吸一口气，把遇到老汉和塌方洞口的事简略说了，省略了医院和缺钱的具体细节，只表示需要钱。
老刀把子听完，半晌没说话，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烟，烟雾将他脸上的表情笼罩得模糊不清。
“召湾……汉墓边上出了战国的玩意儿……”他喃喃自语，像是在琢磨什么，“那一片坑多人多，水浑得很呐。”
他猛地看向秦岳：“后生，你知道这东西意味着啥吗？”
秦岳摇摇头。
“意味着那塌下去的地方，可能不止一层。
汉墓压着战国墓，或者旁边就有战国的坑。
麻烦，也……”他顿了顿，眯起眼，“……也可能有点意思。”
他把铜兽推回给秦岳：“这东西，单个不值大钱，锈得厉害，又是兵器饰件，市面上不好出手。
但它的来处，值点意思。”
“您什么意思？”
秦岳问。
“意思就是，光凭这么个玩意儿，换不来你急用的钱。”
老刀把子说得首白，“但如果你知道的那地方，还能找出点别的……比如，带纹样的青铜，玉器，或者……金疙瘩……”他拖长了声音。
秦岳的心提了起来。
“刀爷，您有门路？”
“门路？”
老刀把子嗤笑一声，笑容里有点苍凉有点讽刺，“老子在这阴山黄河边上刨食的时候，你娃娃还在穿开裆裤呢。
门路有，但规矩更大。
现在不是以前了，眼睛多，雷子盯得紧。”
他敲了敲桌子：“而且，就你？
一个生瓜蛋子，加上我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
想去碰那种地方？
找死也不是这个找法。”
“那……”秦岳刚想说话，就被老刀把子打断了。
“这事，容我琢磨琢磨。”
他摆摆手，显得有点疲惫，又有点莫名的兴奋，“你先回去。
嘴严实点，跟谁也别提。
包括老王。
等我消息。”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眼神锐利：“记住，后生，这行当，贪快死得快，胆小饿死，胆大横死。
想好了再往下走。”
秦岳收起铜兽，站起身。
他知道今天只能到这里了。
走到门口，老刀把子忽然又开口，声音低沉：“最近有没有碰到啥生面孔打听事？
或者有啥看着不像好人的人在那边转悠？”
秦岳一愣，摇摇头：“没注意。”
“留点神。”
老刀把子说完这句，关上了门。
秦岳站在巷子里，午后的阳光勉强照进来，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老刀把子最后那句话，像一粒沙子，吹进了他心里。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木门，感觉自己仿佛刚刚推开了一扇更沉重、更幽暗的门。
门后的世界，未知而危险。
那个铜兽，此刻在口袋里，感觉比刚才更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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