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市的夜总是带着一点恶意。
灯火溢满街道,尖利的霓虹和排泄管道一同发光,像是在嘲笑此刻走在废墟边缘的每一个人。
楚翟晟拖着一只摔烂的行李箱,皮鞋底的泥水混着血迹,把神色掩在夜色之下。
人走得很慢,唯独心跳在急速疾驰。
他被赶出来的时候,卓未央只说了一句话:“不要让你的影子留在灯火里。”
楚家几代的虚荣和肮脏,如同浮雕般印在晟的脸和身上。
现在这些,像被雨夜冲刷,冲进了下水道。
一辆无牌的黑色冷光车从巷口慢吞吞驶过,车窗里投出两个面孔,嘴角都上扬得过分。
他认得那是陆朝敛,昔日对坐长街一起熬夜的兄弟,此刻温润如玉地陈列在敌人的车里。
陆朝敛并不避讳,朝他轻轻举杯以示告别,然后像洒白酒祭奠亡人那样,一滴不落地把目光投进楚翟晟的眼里。
晟没回应,只用中指撩了撩被风吹乱的刘海,借着路灯的光打了个滑稽的鬼脸。
黑色车在夜色里消失,留下发动机的低哼与晦涩的回忆。
这一夜,三界市的灯火如此之多,却没有一处为他亮着。
晟拐进东区的废楼里,行李箱底己经裂开。
他踢了踢箱子,“你倒比我有骨气。
说散就散。”
一阵低低的笑,像是来自天花板。
苏橘槐骑在一根裸露的钢筋梁上,嘴里叼着半根纸烟,两眼闪着荒诞的光。
“怎么,尊贵的流放世家弃子,竟然挨不过三界市的夜吗?”
晟看了看这位路人哲学家,脸色没什么变化,只随口答道:“三界市的夜再长,终究也有个短命的清晨。
你是专门过来下定义,还是蹲着等废墟涨价?”
苏橘槐喷出一口烟,不善地咳了一声。
“我来找捡漏的。
你这行李箱,八成连个夜半鸡毛都装不下吧。”
“你要的话,明天能让你捡到上面贴着‘赠品’的腌臭豆腐。”
晟淡淡地应对。
苏橘槐笑着跳下来,不拍灰尘。
“你有仇,也有幽默。
三界市没几个像你这样流放还有余兴赏灯的。
我看你缺个思考人生的机会。
来,跟我坐废铁台阶,聊聊怎么在被背叛后还活得这么像人。”
晟低头,望见指尖己被夜风冻得泛白。
他坐下,背靠半截楼梯,目光落在铁皮褶皱里的灯影。
“我其实活得不像人,更像被人狠狠擦过的地毯。
踩在脚下的,都是那些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人。
你是来肃清他们,还是给我讲笑话?”
苏橘槐又点了一根烟,烟雾像是三界市的幻影。
“我只信一句,复仇是弱者的幻觉,权力才有价值。
你呢?
你的复仇要什么意义?”
晟眯眼,本能地讽刺回去:“意义?
我的复仇现在连个注脚都没有。
卓未央、陆朝敛,他们的意义是让我今晚无家可归?
还是让我能在垃圾站打盹子?”
苏橘槐侧头看他,嘴角挑起一丝含蓄的笑意。
“你要打盹就打盹,反正三界市的流放者都以失眠著称。
你在这里,不是输,也不是赢。
是还没开始。”
话音刚落,夜风带来另一声冷笑,分不清是铁皮裂缝还是阴影间的嘲讽。
一个身影从废楼深处走来,靴声刻在空洞的水泥地上。
姬颦渊。
此人常在故事的边缘晃荡,像一只看不上棋局的鬼。
从不告诉别人他的位置,也不说明站哪边。
晟看见他,第一反应是自嘲:“今晚的流放者聚会还缺什么?
有人带骰子吗?”
姬颦渊幽幽出声:“骰子是留给笨蛋的。
你今晚,在骰子上连一的机会都没有。”
苏橘槐眯起眼,半闲半认真地说:“姬先生,你来凑热闹,是青铜还是黑铁?”
姬颦渊无视这调侃,只低头打量晟的伤口,露出一贯的冷漠。
“真是脏了,连明天的垃圾都不如。
你家流放的规矩,我大约看了半辈子剧本。
楚翟晟,今晚你是主角,但主角也不会有善终。”
晟用手背擦掉嘴角的血迹,淡然地笑:“主角有善终?
那不是观众看了会吐吗?
你该收门票了。”
苏橘槐在旁边补刀,“门票只收仇恨税,今晚你够格了。”
晟咳了两声,望向废楼外的你追我赶的灯火,那些光像是掌控权力的人编织的谎言网。
“我不卖门票。
只是今晚没人肯扮小丑。”
姬颦渊眼中有淡淡忧伤,又像是在戏弄他。
“真正的小丑不是表演者,是观众。
你的复仇,能否颠覆这场荒诞戏,就得看你有没有能力让观众流泪。”
苏橘槐拍拍他的肩:“如果流泪也是一种流放,不如先练好哭腔。”
晟没有再接话,他站起身,拖着箱子。
废楼的门口下着微细雨,像有人在高处泼洗旧地板的水。
他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像一根总也断不了的线。
他踉跄地走向废墟边缘,身后苏橘槐的声音传来:“小晟,三界市的灯火再亮,也照不见你的心。”
晟停下,回头,笑了笑。
“我心早就埋在垃圾堆里了。
你们有兴趣,明天一块掏掘。”
姬颦渊倚在裂开的墙角,像判官又像路人。
“你今晚该死,却偏偏还活着。
这就是荒诞。”
苏橘槐朝他举手致意,像是对一个即将去死的英雄行注目礼:“去吧,去追你的愚蠢,让我们看看,流放带来的不是灭亡,而是新一轮的下注。”
楚翟晟没有回话,只是沿着泥泞的街走出废楼。
三界市的灯影同雨水一起,被鞋底踩成了烂泥。
他的行李箱拖得很响,像把过去的屈辱和仇恨拖向未知的黑暗。
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要去哪里,只记得世界里有那么多背叛,有那么多灯火敞亮,却没有一盏是为他而亮。
前路并未消失,只是在等待下一场更大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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