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三年的暮春,一场淅淅沥沥的冷雨把紫禁城浇得透湿。
沈浩跪在紫宸殿外的汉白玉阶前,玄色贡缎长袍的下摆早己被雨水浸透,冰凉的潮气顺着衣料往上蔓延,却远不及心口那股寒意刺骨。
殿内明黄的纱帘后,端坐着大启朝的天子,而他的父亲——前太医院院判沈敬言,此刻还关在诏狱的天字号房里,背负着“贪墨御药、贻误龙体”的重罪。
“沈浩接旨。”
内侍监总管李德全尖细的嗓音穿透雨幕,手中明黄的圣旨展开一道规整的弧线,“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院判沈敬言获罪系狱,念其素有医名,且子沈浩承袭家学,特召沈浩入太医院为御医,专职供奉长乐宫公主李明月。
若公主沉疴得愈,即赦沈敬言之罪;若有差池,父子同罪。
钦此。”
沈浩伏身叩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阶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臣,沈浩接旨,谢主隆恩。”
话音落下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齿间的腥甜——方才在诏狱外被 guards 推搡时撞破的嘴角,此刻又开始渗血。
但他不敢擦,只能任由那股铁锈味在舌尖蔓延,与雨水的湿冷交织成一种复杂的滋味。
入宫前他己打听清楚,长乐宫公主李明月是皇帝的第七女,生母宸妃苏氏早逝,自十二岁那年突发心疾后便常年卧病,太医院的御医换了一茬又一茬,不仅没能根治,反倒让公主的身子愈发孱弱,去年冬天甚至有三次险些断了气。
如今把这个差事派给他,说是恩典,实则与押注无异——成则父出狱,败则父子俱亡。
李德全亲自引着沈浩往长乐宫去,廊下的宫灯在雨雾中晕开朦胧的光晕,照亮青石板路上的水洼,倒映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
“沈御医,”李德全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老奴多嘴说一句,长乐宫的差事不好当。
前儿个张御医给公主诊脉,说公主是忧思过度,劝了句‘放宽心’,就被陛下以‘轻慢公主’的罪名贬去了太医院药房舂药。”
沈浩脚步微顿,抬眼看向这位在宫中沉浮数十年的老内侍。
李德全脸上挂着惯常的微笑,眼神却带着几分警示:“公主的病,是心疾,也是‘心病’。
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话,半句都别多言。”
长乐宫坐落于紫禁城的西北角,远离中宫的繁华,宫墙爬满了绿苔,连殿外的海棠树都比别处稀疏几分。
刚踏入宫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药香,不是寻常的参茸香,而是夹杂着苦杏仁与麦冬的清苦,隐隐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郁气。
殿内光线昏暗,厚重的锦帘垂落,只在窗边留了一道缝隙,漏进些许雨丝。
“公主,沈御医到了。”
贴身侍女晚晴轻声禀报,声音柔得像一团棉花。
沈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紫檀木榻上斜躺着一位少女,身着月白色软缎寝衣,领口绣着细碎的兰草纹。
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颧骨却透着一抹不正常的潮红,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眉眼间的倦意。
“抬起头来。”
少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仪。
沈浩依言抬头,正好对上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极美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瞳仁却像蒙着一层水雾,透着久病的虚弱,还有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警惕。
这就是李明月,大启朝最受怜惜也最受冷落的公主。
“给公主诊脉。”
晚晴端来一张绣凳,沈浩坐下后,指尖搭上李明月的腕脉。
入手微凉,脉象细弱而促,时有时无,果然是心疾的典型脉象。
但当他的指腹触到她腕间的肌肤时,却敏锐地感觉到一丝异样——她的脉搏在最初的虚弱中,藏着一丝极快的震颤,不像是先天体弱,反倒像是被什么东西长期压抑所致。
“沈御医,本宫的病,能治吗?”
李明月忽然开口,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她的目光落在沈浩的脸上,带着几分审视。
眼前的年轻御医穿着一身崭新的御医朝服,眉眼清俊,鼻梁高挺,嘴角的伤口还未愈合,却丝毫不减那份沉稳。
与之前那些要么战战兢兢要么故弄玄虚的御医不同,他的眼神很专注,没有丝毫轻慢。
沈浩收回手指,拱手道:“公主脉象细促,气阴两虚,兼有心脉瘀阻之症。
臣需先以汤剂调理气阴,再辅以针炙通络。
只是……”他顿了顿,斟酌着措辞,“公主的病,并非单纯的先天体弱。
脉中藏郁,似是长期情志不舒,兼受外邪所扰所致。
若要根治,需得心病心医。”
话音刚落,殿内的气氛骤然凝固。
晚晴脸色一变,急忙道:“沈御医!
公主金枝玉叶,何来情志不舒之说?
你休要胡言!”
李明月却抬手制止了晚晴,她撑着榻沿微微坐起,晚晴连忙上前扶着她,在她背后垫了个软枕。
“你继续说。”
公主的声音依旧轻柔,眼神却亮了几分,“何为外邪所扰?”
沈浩心中一动,看来这位公主并非不谙世事的闺阁少女。
他低声道:“外邪有二,一是环境之邪,比如长期吸入不洁之气,或是误食了某些看似无害、实则耗损心脉的东西;二是情志之邪,比如突如其来的惊吓、长期的忧思恐惧,皆会伤损心阳,导致心脉瘀阻。”
李明月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榻上的锦缎,目光飘向窗外的雨幕,眼神变得悠远起来。
“不洁之气……惊吓……”她喃喃自语,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脸色忽然变得更加苍白,呼吸也急促起来,双手紧紧攥住了寝衣的衣襟。
“公主!”
晚晴惊呼一声,连忙去拍她的背。
沈浩也急了,伸手从药箱里取出一枚银针,快速刺入她手腕上的内关穴。
片刻后,李明月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是本宫失态了。”
李明月靠在软枕上,声音带着几分疲惫,“沈御医,你先开个方子吧。
晚晴,送沈御医出去。”
沈浩知道不宜再追问,拱手道:“臣遵旨。
公主需切记,不可再受惊吓,饮食宜清淡,每日晨起可在殿内慢走片刻,不可终日卧床。”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听到李明月轻声说:“沈御医,你父亲的事,本宫略有耳闻。”
沈浩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她。
李明月的目光落在他嘴角的伤口上,眼神复杂:“宫中不比宫外,凡事需谨慎。
你的药方,本宫会亲自看。”
出了长乐宫,雨己经小了许多。
沈浩提着药箱走在回太医院的路上,心里翻涌着各种思绪。
李明月的反应很奇怪,他提到“外邪所扰”时,她的失态绝非偶然,这说明她的病确实和过去的某件事有关。
而她提到自己的父亲,又说要亲自看药方,既是提醒,也是一种暗示——她或许知道些什么,甚至可能和父亲的冤案有关。
回到太医院的当值房,沈浩立刻铺开宣纸写药方。
他没有用太医院常用的温补之方,而是以麦冬、玉竹滋阴,丹参、川芎活血通络,再加入少量合欢皮疏肝解郁。
写完后,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才交给当值的药童去抓药。
刚放下笔,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进来一个穿着绯色御医朝服的中年男子,是太医院院判周显。
周显是当年父亲的副手,父亲入狱后,他便接任了院判之职。
沈浩起身行礼:“周院判。”
周显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落在他写的药方上,眉头微蹙:“沈浩,你这方子太冒险了。
公主体弱,当以温补为主,你用这么多活血的药材,若是出了差错,谁担待得起?”
“周院判,公主的病并非单纯的体弱,”沈浩解释道,“脉中藏郁,瘀血阻络,若只用温补,只会加重瘀滞。
臣这方子,是以滋阴为基础,辅以活血,不会伤损公主元气。”
周显放下茶杯,眼神闪烁了一下:“你初入宫,不知公主的病情凶险。
前几任御医都是因为用药激进,才被陛下降罪。
你父亲的事,你还没吸取教训吗?”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警告,“听我的,把方子改了,换成参茸固本汤,稳妥些。”
沈浩心中一沉。
参茸固本汤是太医院给公主用了好几年的方子,虽然能暂时缓解症状,却治标不治本,长期服用只会让瘀血更重。
周显作为院判,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他让自己改方,要么是真的怕担责任,要么就是故意不让公主的病好起来。
“多谢周院判提醒,但臣认为,治病当以对症为主,而非只求稳妥。”
沈浩语气坚定,“方子是臣开的,若有差错,臣一力承担。”
周显脸色一僵,冷哼一声:“好,好一个一力承担。
你可别忘了,你父亲还在诏狱里等着呢。”
说完,他拂袖而去。
看着周显离去的背影,沈浩握紧了拳头。
周显的反应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公主的病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背后一定有隐情,而这隐情,很可能和父亲的冤案有关。
父亲当年掌管太医院,必然接触过宸妃的诊治记录,说不定就是因为发现了什么秘密,才被人陷害入狱。
傍晚时分,晚晴亲自来太医院取药,还带来了李明月的话:“公主说,药方很好,让沈御医明日辰时再来诊脉。”
沈浩心中一喜,看来李明月看懂了他的用心。
他叮嘱晚晴:“汤药需温服,煎药时要用井水,不可用宫中的温泉水,温泉水偏热,会影响药效。”
晚晴点点头,接过药包:“沈御医放心,晚晴记住了。
对了,公主让我给你带样东西。”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递给沈浩,“这是公主私藏的玉露膏,治外伤很有效。”
沈浩打开锦盒,里面是一盒莹白的药膏,散发着淡淡的兰花香。
他抬头看向晚晴,晚晴微微一笑:“公主说,沈御医是为了救父才入宫,这份孝心,她懂。
以后在宫中,若有难处,可遣人往长乐宫递个话。”
回到太医院分配的住处时,天己经黑了。
沈浩坐在桌前,打开那个锦盒,指尖沾了一点玉露膏,涂在嘴角的伤口上,顿时传来一阵清凉的感觉,疼痛也减轻了不少。
他知道,李明月这是在向他示好,也是在寻求合作——她的病背后藏着宫斗的秘密,而他的父亲很可能因为触及了这个秘密才被陷害。
两人有着共同的敌人,也有着共同的目标。
第二天辰时,沈浩准时来到长乐宫。
殿内的光线比昨日亮了些,李明月己经起身,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
看到沈浩进来,她放下书,微微一笑:“沈御医来了。
昨日的药,本宫喝了之后,夜里睡得安稳了许多。”
沈浩上前为她诊脉,脉象比昨日平稳了些,那股郁气也淡了几分。
“公主脉象渐稳,臣今日再调整一下药方,加些安神的药材。”
他收回手指,低声道,“臣昨日听闻,宸妃娘娘当年是病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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