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手里有光，心中有火矸石冰冷硌人，李维却仿佛感觉不到。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矿洞入口那片混乱上。
家属们的哭嚎撕心裂肺，拼命想往洞里冲，被几个面色同样发白、却强装凶狠的监工用棍棒勉强拦住。
更多逃出来的矿工瘫坐在西周，眼神空洞，脸上黑灰被泪水冲出一道道沟壑，如同失去魂魄的木偶。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恐惧，压得人喘不过气。
周扒皮的尖嗓门在其中格外刺耳，他跳着脚，不再看李维这边，而是对着那些试图冲击封锁线的家属咆哮：“滚开！
都他妈滚开！
谁再敢往前，以乱矿论处，打死勿论！
里面塌得厉害，进去就是送死！
都给老子等消息！”
等消息？
等什么消息？
等里面的人彻底死透、尸体凉透的消息吗？
李维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伤口深处，那股冰冷的愤怒在他胸腔里翻腾，几乎要破体而出。
但他死死压住了。
现在冲上去理论，除了被毒打一顿，甚至以“煽动闹事”的罪名当场格杀，不会有任何结果。
他需要冷静。
需要信息。
需要……力量。
“哥……俺冷……”狗蛋蜷缩在他身边，牙齿咯咯打颤，声音虚弱。
李维脱下那件几乎不能称之为衣服的破烂短褂，裹在弟弟身上，把他往自己怀里紧了紧。
触手所及，少年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分明。
他自己的胃也因长时间饥饿和紧张而阵阵抽搐。
“谁还有水？”
李维抬头，看向刚才救他们出来的那几个矿工。
老矿工默默解下腰间一个脏兮兮的皮囊递过来。
里面只剩小半袋浑浊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水。
李维先小心喂给狗蛋几口，自己才抿了一下，滋润一下干得冒烟的喉咙。
“老伯，怎么称呼？
多谢救命之恩。”
李维将水囊递回，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保持镇定。
“叫俺赵叔就成。”
老矿工摆摆手，脸上沟壑里满是疲惫和后怕，“谢啥，说了，都是苦命人，搭把手的事……唉，这杀千刀的煤洞子……赵叔，以往……出过这种事吗？
塌这么厉害？”
李维试探着问，目光扫过其他几个惊魂未定的矿工。
赵叔摇摇头，又点点头，表情复杂：“小塌小陷常有，磕碰伤着、砸断腿的也不少……可像今个儿这样，轰隆一下闷掉这么长一截巷道的，俺在这矿上十几年，也是头一遭见……”他压低了声音，“邪乎得很……”旁边那个之前骂监工的年轻矿工忍不住插嘴，眼睛赤红：“还不是周扒皮那群黑心肝逼的！
为了多出煤，啥规矩都不讲了！
让俺们专挑好挖的煤线追，支护的料又差又少，还催命一样赶工！
那巷道早就吱呀乱响了，跟他娘要散架一样！
俺早说过要出事！
没人听！”
“柱子！
少说两句！”
赵叔警惕地拉了他一把，紧张地望了望监工的方向。
柱子梗着脖子，愤愤地啐了一口，却没再大声嚷嚷。
李维的心不断下沉。
情况比他想象的更糟。
这不是偶然，而是长期漠视安全、竭泽而渔的必然结果！
“那……现在怎么办？
里面肯定还有人活着……”李维看向那黑黢黢的洞口。
赵叔叹了口气，摇摇头，声音里满是无力：“能怎么办？
等吧……看上面……看窑主的意思……说不定，会叫几个胆大的，等里面消停了，进去……收尸……”收尸？
李维的胃一阵翻腾。
他仿佛能看到那些被埋在黑暗深处的人，在绝望中慢慢耗尽最后一丝空气，慢慢变冷……而周扒皮那些人，只会计算这次死了多少人，损失了多少煤，要花多少银子打点官府、安抚家属（如果能用几斗米就打发了的话）！
不行！
绝对不行！
他猛地站起来，身体晃了一下，后背的伤扯得他眼前发黑。
“哥！”
狗蛋惊慌地抓住他的裤脚。
赵叔和柱子也愕然地看着他。
李维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虚弱和翻涌的情绪，目光扫过周围那些麻木、绝望或同样蕴藏着愤怒的矿工们。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异常清晰的穿透力，落入附近每一个人的耳中：“不能等死。”
“里面可能还有人活着，等着我们去救。”
“这矿洞也绝不会只塌这一次！
今天是我们，明天就可能是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周扒皮他们怕死不敢进去，我们自己的人，自己救！”
几句话像石头投入死水，让周围一小片区域的矿工们都抬起了头，愣愣地看着这个仿佛变了个人般的李二狗。
自己救？
怎么救？
拿什么救？
监工拿着刀棍守着呢！
恐慌和疑虑在无声地蔓延。
柱子眼神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低声道：“二狗哥，你说得轻巧，咱们……咱们啥也没有，进去也是送死啊……再说监工……我们有人！”
李维打断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我们有几十号人！
有手有脚！
有在里面埋着的兄弟爷们！”
他指向洞口那些哭嚎的家属：“我们有盼着爹、儿子、男人能活着出来的亲人！”
最后，他指向那黑沉沉的、仿佛噬人巨兽般的矿洞，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还有里面那些可能还喘着气的命！”
“他们不管，”李维的目光猛地射向高处的周扒皮，声音如同淬了冰，“我们自己管！”
“谁跟俺进去？！”
他吼出声，声音因用力而撕裂，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是带把的爷们，就跟俺走！
刨也要把自家兄弟刨出来！”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声和远处家属的哭泣。
所有矿工都看着他，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恐惧，有挣扎，有一丝被点燃又迅速被压下的血性。
周扒皮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三角眼凶光毕露，鞭子一指：“李二狗！
你个杀才又想煽动闹事？！
活腻歪了？！
都给老子老实呆着！
谁敢乱动，就地打死！”
几个持棍的监工立刻面色不善地朝这边逼近。
压迫感瞬间袭来。
刚刚被李维话语激起一丝涟漪的人群，立刻又畏缩起来。
就在这时——“俺去！”
一个声音响起，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
是柱子！
他猛地站前一步，站到了李维身边，尽管腿肚子还在打颤，却死死握紧了手里的镐头。
“俺爹……俺爹可能还在里面……”另一个稍微年长点的矿工红着眼睛，哑声说着，也走了出来。
“还有俺哥！”
“操他娘的！
拼了！
总比在这等死强！”
有了带头的，压抑的愤怒和救亲人的急切瞬间冲垮了恐惧，七八个矿工陆续站了出来，手里紧紧攥着逃出来时都没舍得扔掉的镐头铁锹。
赵叔看着李维，又看看那些站出来的后生，猛地一跺脚：“罢了！
老子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
跟你们娃娃疯一回！”
他抄起一把铁锹，也站了过来。
十几个人，聚在李维身边，像一道单薄却执拗的堤坝，面对着监工的棍棒和深不见底的死亡矿洞。
周扒皮气得脸色铁青，鞭子在空中抽得啪啪响：“反了！
反了！
你们这群刁奴！
真想找死不成？！”
李维上前一步，毫无畏惧地迎着周扒皮吃人般的目光，声音冷硬如铁：“周监工，我们不是闹事，是自救，也是救人。”
“你若拦着，就是不给我们活路，也是断了里面可能还活着的人的活路！”
“今天这洞，”他顿了顿，一字一句，砸在地上，“我们进定了！
有种，你就把我们都打死在这洞口！
看看窑主回来，你怎么交代这几十条人命！
看看这矿，以后还有谁敢下来给你挖煤！”
周扒皮的脸瞬间憋成了猪肝色，举着鞭子的手僵在半空。
打死一两个闹事的，他敢。
打死这几十号救人心切、眼看就要炸营的矿工？
他还没那个胆子！
一旦事情闹大，窑主绝对不会保他！
李维不再看他，猛地转身，对着聚集起来的矿工们，嘶声吼道：“检查家伙！
找些结实木头做临时支护！
三人一组，互相照应！
发现不对，立刻后撤！”
“走！”
他捡起地上半截歪扭的棚梁，第一个走向那刚刚吞噬了无数性命、此刻依旧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矿洞入口。
身后，是十几双决绝的眼睛，和十几双紧握工具、青筋暴起的手。
黑暗，再次扑面而来。
但这一次，他们手里有光，心中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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