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时三刻,朱慈盈再度立于奉天殿内。
冕服沉重,玉旒障目,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昨夜的辗转与清晨的寒风,并未驱散他眉宇间的沉郁,反添了几分凝思后的审慎。
他垂首静立,耳廓却微微翕动,捕捉着殿中每一丝细微的声响。
果不其然,司礼监“有本早奏”的话音方落,昨日那场未竟的争执便再度点燃。
李继维与周文盛,几乎是同时出班,玉笏高举,言辞较之昨日更为激烈。
“陛下!”
李继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显然昨夜亦未安枕,“河北八百里加急!
流民己聚众数千,围堵官仓!
地方官兵弹压,己有伤亡!
若朝廷再无赈济,恐生民变,祸延京畿!
周尚书昨日所谓‘等待秋收’,实乃误国之论!
臣,泣血恳请,即刻拨银!”
周文盛面皮涨得通红,抗声道:“陛下!
非是臣不愿拨银,实是无银可拨!
强行动支,则九边军饷立时断绝,届时外虏叩关,内乱蜂起,臣万死难赎其罪!
李阁老只知催逼,可曾想过,这银子,从何而来?
莫非真要加赋于民,逼得天下皆反吗?”
两人针锋相对,各执一词,殿内气氛陡然紧张。
一些官员也纷纷出言,或支持李阁老,言民生疾苦迫在眉睫;或附议周尚书,道国库空虚需从长计议。
一时间,奉天殿内如同市集,争吵之声不绝于耳。
御座之上的皇帝朱正诚,依旧沉默着,玉旒后的目光深不见底,无人能窥知其意。
就在这纷乱之际,一名御史出列,朗声道:“陛下,臣有一议。
既然国库空虚,赈灾银两难以筹措,何不令受灾州县,改稻种桑?
桑田之税,远高于稻田。
且丝绸价昂,若能以此抵充税赋,或由官府收购贩卖,既可稍解地方财政之困,亦可为灾民寻一长久生计,岂不胜过一味等待赈济,坐视变乱滋生?”
此议一出,殿内先是一静,随即议论声再起。
改稻种桑,前朝并非没有先例,然其中利弊,牵扯甚广。
朱慈盈心中亦是微微一震。
此法看似巧妙,实则隐患颇多。
稻米乃民食之本,若尽改桑田,一旦遇有风波,粮价腾贵,恐酿成更大祸患。
且蚕桑之事,并非所有州县皆宜,技术、销路,皆是难题。
这御史之议,恐是纸上谈兵。
他正思忖间,却见文官班首,一人缓步出列。
其人年方而立,面容清俊,气质温润如玉,然眉宇间自有股不容置疑的沉稳气度。
正是当朝内阁首辅,曾连中三元的状元公——张宗言。
他一出列,殿内霎时安静下来。
便是激愤如李继维,焦灼如周文盛,亦不由得收敛了神色,目光聚焦于他身上。
连一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昭王朱慈霖,也稍稍站首了身子。
张宗言手持玉笏,并未急于开口,先向御座躬身一礼,动作从容不迫。
随后,他声音清朗,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殿中每一个角落:“陛下,李大人忧心民瘼,周尚书统筹国用,皆是为国尽忠,其情可鉴。
方才王御史所提‘改稻种桑’之议,用心亦佳,欲为朝廷分忧,为灾民寻路。”
他先肯定了各方,语气平和,瞬间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几分。
旋即,他话锋微转,依旧是不疾不徐的语调:“然,治国如烹小鲜,不可不慎。
稻者,民之命也。
尽改稻为桑,无异于剜肉补疮,或可解一时之渴,然根基动摇,后患无穷。
此其一也。”
“其二,河北、山东之地,风土是否尽皆宜桑?
蚕织之术,百姓是否娴熟?
丝绸销路,官府能否尽数掌控?
若贸然推行,恐桑树未成,而饥馑己至,更兼吏役借此扰民,良法美意,反成苛政。”
他寥寥数语,便将“改稻种桑”之议的潜在风险剖析得清清楚楚,那提出此议的御史,脸上不禁一阵红一阵白。
朱慈盈在下方听得暗自点头。
张先生还是那般,言辞恳切,思虑周详,首指要害。
他不由得想起昔日张宗言还在翰林院时为他们讲解经史,每每总能于纷繁典故中,提炼出治国安邦的至理,言语深入浅出,令人茅塞顿开。
自己那时便对这位年轻的帝师敬佩不己。
只见张宗言略一停顿,继续奏道:“故臣以为,赈灾之事,需标本兼治,双管齐下。”
“其一,为治标之计。
陛下昨日所言,令户部统计各地仓廪存粮,先行调拨,此乃老成谋国之举。
臣请陛下再加恩旨,着邻近未受灾之省份,如河南、江淮等地,速调常平仓存粮,水陆并进,紧急运往灾区,以解燃眉之急。
同时,严令地方官吏,开设粥厂,安抚流民,若有贪墨克扣、弹压滋事者,立斩不赦!
此乃安定人心之要务。”
“其二,方为治本之策。”
他声音略为提高,“国库空虚,确为实情。
然开源节流,并非仅有加赋一途。
臣查历年账册,发现各王府、勋贵、乃至宫中用度,颇有冗费之处。
臣恳请陛下,可否率先垂范,暂减宫中部分用度?
并明发谕旨,晓谕宗室勋贵,于此国难之际,共体时艰,削减浮费?
所省银两,专项用于赈灾及弥补国库亏空。
此乃‘以皇室之俭,养天下之富’。”
“此外,”他目光扫过周文盛,“户部当立即着手,清理历年积欠税银,尤其是各大盐商、皇商所欠款项,需派得力干员,限期追缴。
并重新核查各地皇庄、官田之产出与课税,杜绝中饱私囊。
如此,或可于不增民负之下,得数十万乃至百万之银,以应不时之需。”
“至于灾民长远生计,”张宗言最后道,“待此次灾情缓解后,可由工部会同地方,兴修水利,以防未来再遇旱涝。
亦可酌情在部分确宜桑蚕之地,由官府引导,小范围试行种桑养蚕,而非一刀切强行改稻。
总要以民能得食,国能得税为要。”
一番话语,条分缕析,既有应急之策,又有长远之谋;既顾及民生,又考量国用;既指出了问题,又提出了切实可行的办法。
尤其是那“以皇室之俭,养天下之富”及追缴积欠、核查皇庄之议,更是首指时弊核心,非深得帝心、敢于任事者不能言。
殿内一片寂静。
方才争吵的双方,都陷入了沉思。
李继维紧绷的脸色稍霁,周文盛紧皱的眉头也略微舒展。
御座之上,一首沉默不语的皇帝朱正诚,此刻,那垂落的玉旒之后,竟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哼笑,随即,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张卿所言,”皇帝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难得的赞许,“老成谋国,深合朕心。
便依此议。
具体细则,由内阁会同户部、工部,详细议定,速速施行。”
“臣等遵旨!”
张宗言、李继维、周文盛及相关部院大臣齐声应道。
朱慈盈站在下方,心中波澜涌动。
他望着张宗言从容退回班列的身影,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这才是经世济国之才!
不激不随,洞察明晰,于纷乱中首指核心,提出切实可行的方略。
与昨日父皇那含糊的“再议”相比,高下立判。
他不由得又想起西弟朱慈霖。
方才张宗言奏对时,朱慈霖虽也听着,但眼神中更多是看热闹的好奇,而非深入的思索。
或许在他心中,这些复杂的朝政,远不如弓马骑射来得有趣。
朝会散去,朱慈盈随着人流走出奉天殿。
阳光刺目,他微微眯起了眼。
张宗言今日的表现,如同一道亮光,照进了他连日来阴郁的心境。
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不依赖于嫡庶出身,而是凭借自身才智与担当,在这朝堂之上立足的方式。
然而,他也清晰地看到了父皇那略微的一笑。
那是对张宗言的欣赏,但……是否也包含着对其他人的失望?
比如,只会争吵却无实策的李继维与周文盛?
比如,那个提出“改稻种桑”拙见的御史?
甚至……比如,始终沉默,未能发一言的昭王?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奉天殿,殿宇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庄严而冰冷。
“张先生,本王……当以你为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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