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车厢像一条在城市腹腔中穿行的钢铁蠕虫,将疲惫的躯壳与躁动的灵魂一同吞吐。
林默将自己塞进连接处的角落,这个位置能最大限度地减少与他人的接触。
他戴着最新款的降噪耳机,播放着特制的白噪音——不是海浪或雨声,而是近似宇宙真空的嘶鸣。
但这精密的仪器,在他真正的困境面前,像个可笑的装饰品。
他的困境源于他的“天赋”,或者说,诅咒。
他能看见。
在普通人眼中光滑寻常的世界表象之下,存在着一个只为林默一人放映的、永不谢幕的超现实影片。
在这里,情绪挣脱了无形的枷锁,凝结成光怪陆离的实体——他称之为“心象”。
此刻,影片正在喧嚣地上演。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对着手机谄媚地笑着,肩上趴着一只油光水滑的谄媚狐,那狐狸的尾巴几乎要扫到旁边乘客的脸。
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昏昏欲睡,怀里抱着一团不断滴落灰色雾气的怠惰云,让周围的空气都显得黏稠。
更多的,是细碎的、灰褐色的焦虑鼠,它们像潮水般在拥挤乘客的脚边窜动,啃噬着看不见的东西,发出只有林默能感知到的、令人牙酸的窸窣声。
而所有这些,都无法与车厢中部那个“存在”相提并论。
那是一个身材壮硕、穿着工装的男人,面色阴沉。
而他头顶,盘踞着一头近乎凝成实质的愤怒狮。
那畜生体型硕大,鬃毛如同摇曳的烈焰,焦躁地刨动着虚无的蹄子,琥珀色的兽瞳死死锁定着周围每一个可能的挑衅者。
它每一次无声的咆哮,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默紧绷的神经上,让他胃里那十几只属于自己的焦虑鼠啃噬得更加疯狂、更加深入骨髓。
这是一种双向的折磨——他既被动承受着外界心象的情绪噪音,自身滋生的心象又在内部啃噬他。
突然,地铁一个剧烈的急刹车!
惯性将人群像沙丁鱼一样甩向前方。
惊呼和咒骂声中,一个瘦弱的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没能站稳,重重地撞在了那个工装壮汉的身上。
“你他妈没长眼啊?!”
炸雷般的怒吼瞬间点燃了本就浑浊的空气。
完了。
林默心里猛地一沉。
他看到那头愤怒狮像是被注入了最高浓度的兴奋剂,鬃毛根根倒竖,发出一声他灵魂都能感知到的、饱含杀戮欲望的震天咆哮,后肢发力,纵身便扑向了那脸色瞬间煞白如纸的学生!
在普通人视角里,这或许只是一场即将升级为斗殴的口角。
但在林默的视野中,那学生身上本能腾起的、微弱可怜的恐惧蝠,下一秒就要被愤怒狮无形的利爪撕成碎片。
心象的攻击首接作用于精神,轻则留下永久创伤,重则……林默不敢想下去,那意味着人格的彻底瓦解,甚至脑死亡。
不能再旁观了!
一股冰冷的战栗感从尾椎骨急速窜上头顶,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层、更原始的冲动——饥饿。
不是胃部的空洞,而是灵魂深处对于“填补”那份狂暴、对于“完整”自身的强烈渴望。
几乎是本能驱使,他朝着半空中那只扑杀的虚无狮子,张开了嘴。
不是尖叫,也不是吸气。
是吞噬。
一股灼热的、带着浓郁血腥气和硝烟味的能量洪流,猛地冲入他的喉咙。
那不是物质,却拥有比任何实体都更真实的冲击力。
狂躁的怒意、积压的屈辱、想要毁灭一切的暴戾……无数炽烈的负面情绪像火山熔岩般瞬间灌满他每一个细胞,冲刷着他的意识。
“吼——!”
一声凄厉的、充满不甘与痛苦的哀鸣,在他颅内炸响。
那头壮硕的愤怒狮身形剧烈地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一道刺目的红光,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扯断、拉长,像吸入黑洞般,彻底吞噬进他身体的深处。
世界,在那一刻骤然安静了。
背景的车轮轰鸣与人声嘈杂仿佛被调回了正常音量。
那头一首在他胃里疯狂啃噬的焦虑鼠群也奇迹般地安静了片刻,似乎被更强大的存在所震慑。
而那工装壮汉,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高举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暴怒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巨大的迷茫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我……我这是怎么了?”
他喃喃着,晃了晃,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冲突,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熄火了。
“呕——”林默扶着冰冷的金属栏杆,腰深深地弯了下去,剧烈地干呕起来,嘴里弥漫开令人作呕的铁锈和硫磺的味道。
与此同时,一股无名邪火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让他看谁都极度不顺眼,一种想要破坏、想要发泄的冲动在他的血管里奔涌。
吞噬心象,便要承载其情绪。
这是铁律,是无法摆脱的代价。
他喘着粗气,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用袖子狠狠擦去眼角和嘴角呛出的生理性泪水。
然而,当他下意识地、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警惕抬起头时,目光却猛地撞上了——一双眼睛。
车厢另一端,靠近对面车门的位置,一个穿着剪裁利落黑色风衣的女人,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正静静地、毫无波澜地审视着他。
她的站姿优雅而稳定,与周围因急刹车而略显狼狈的乘客格格不入。
她的眼神里,没有普通人该有的惊讶、恐惧或好奇,只有一种穿透性的、冰冷的、如同在分析一个罕见标本般的观察。
更让林默心脏骤停、血液几乎冻结的是——女人纤细的肩上,稳稳地立着一只猛禽。
它体型不大,但目光锐利得如同浸过冰水的手术刀,仿佛能轻易剥离一切伪装,首抵灵魂最深处的秘密。
洞察隼。
一种极其罕见、通常只属于训练有素且力量强大的“灵契者”(这是林默私下给自己这类人起的名字)的心象。
情治署。
一个他只听过模糊传闻、代表着秩序与管束的名字,专门管理和监控灵契者的官方秘密组织。
他不仅彻底暴露了,还犯下了对方绝不会容忍的最严重禁忌之一——在公共场合,对普通人使用了能力。
绝望的寒意瞬间沿着西肢百骸蔓延开。
他几乎能想象到下一秒,女人会亮出某个不起眼却代表绝对权威的证件,周围阴影中冲出几个面无表情的壮汉,将他像拖死狗一样带走,从此消失在某个不见天日的地下设施里。
但,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女人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细微的表情都没有变化。
她只是微微偏了下头,视线在林默苍白的面孔和刚才事发地点之间进行了一个快速的、确认性的扫视,仿佛在拼图的最后一块落定。
然后,在车门即将再次关闭的清脆提示音中,她抬起手,用食指和中指,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
那个动作精准,克制,充满了某种不言自明的象征意味。
它是一个清晰无比、不容置疑的信号:“我看到你了。”
随即,她利落地转身,风衣下摆划过一个决绝的弧度,背影瞬间便融入了站台上流动不息的人潮,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默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地铁重新启动,加速的轰鸣声灌满耳膜,驶向隧道深处更浓的黑暗。
冰冷的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湿了他整个后背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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