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的日子枯燥而漫长。
江琰趴在床上,将前世今生、尤其是那近百年的“旁观”记忆反复咀嚼、梳理。
除了喝药、换药,他便让平安去书房寻些书来看,从史书地理到律法算学,甚至农工商杂谈,无所不包。
他需要尽快重新熟悉这个时代,更需要用知识武装自己那荒废了太久的头脑。
所幸他本就饱读诗书,又经历过那么多,如今重新拾起来不仅不难,反而有了更多独到见解。
或许其他人只知忠勇侯府五公子自幼还算乖巧懂事。
但江尚绪夫妻俩却是知晓,自家这个小儿子,虽比不得天资卓越,百年难遇的大儿子,但也是资质不凡。
尤其他在很小的年纪,便懂得藏拙。
实在是因为十几年前忠勇侯府风头太盛。
祖父江临身居一品太师之位、学生遍布朝野。
父亲江尚绪才情横溢,还极擅丹青,与多位在野大儒关系匪浅。
虽不善为官之道,但因为探花出身,女儿又是太子妃,当时也已官居三品礼部侍郎。
长兄江瑾,十五岁入翰林,二十岁时便已升迁五品翰林学士。
最差的就是外放做官、时任苏州府同知的二叔江尚儒了。
所以在几岁时,他便早已懂得树大招风,暗藏锋芒,直到十二岁才参加县试。
只是没想到从那之后,却遭逢巨变。
平安看着他家少爷竟然捧着书本一看就是大半天,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只觉得他这次不是被真打怕了,就是脑子被打坏了。
如此过了一个月左右,江琰臀腿上的伤已大好。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他实在闷得发慌,便想出院门去府里花园逛逛。
谁知刚走到院门口,平安就一脸为难地拦住了他,支支吾吾道:
“公……公子,您……还不能出去。”
江琰眉头一皱:“伤都快好了,为何还不能出去?在自家府里走走也不行?”
平安苦着脸,几乎要跪下去:
“老爷……老爷吩咐了,您伤愈之前,严禁踏出这院子半步,说是……说是禁足,让您好好反省。您要不信,可以到门口看看,还有护院守着呢…”
江琰一怔,随即了然。
父亲这是怕他好了伤疤忘了疼,一出去又惹是生非。
他心中苦笑,却也明白这完全是“自己”咎由自取。
他没有为难平安,只是沉默地看了一眼院门外,撇撇嘴,转身又回了书房,继续与那些书本为伍。
当天下午,江琰对平安道:“你让看门的护卫去主院通传一声,说我今晚想去父亲母亲那里一同用晚膳。”
平安再次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两年,公子对侯爷和夫人避之唯恐不及,尤其是对侯爷,惧怕多于亲近,每次一起用饭都如坐针毡,能推则推,今日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消息传到主院,江尚绪刚下值回来,正准备接过妻子递过来的茶水,闻言也是愣住。
江母更是手中的茶盏差点没拿稳,伸出去的手立马收了回来,愕然道:“琰儿…说要来一起用饭?”
江尚绪……到嘴的茶水又飞了。
他浓眉紧锁,第一反应便是:“这孽障,又想耍什么花样?是不是又想讨要银钱出去胡混?”
尽管心存疑虑,夫妻二人还是准了。
晚膳时分,江琰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色长袍,虽因伤势行动略缓,却步伐沉稳地走进了饭厅。
他规规矩矩地向父母行礼问安,然后安静入座。
整个过程,江尚绪和夫人的目光都紧紧锁在他身上,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饭桌上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江琰看着桌上几样自己小时候爱吃的菜,心中酸涩。
他默默拿起公筷,先是给母亲夹了一块她喜欢的清蒸鲈鱼,又给父亲夹了一片烧鹅。
“父亲、母亲,请用。”
他的声音平静温和,没有了往日那种吊儿郎当、畏畏缩缩又或是刻意谄媚讨好。
江母的手微微颤抖,眼圈瞬间就红了。
江尚绪也是动作一僵,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儿子。
江琰放下筷子,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真诚地看向父母,低声道:
“父亲,母亲,儿子不孝。这几年行为荒唐,屡屡闯祸,让二老担忧,更让家门蒙羞。儿子…知错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更加沉稳:
“以往种种,是儿子糊涂。今后,儿子定当洗心革面,恪守本分,绝不再胡作非为,请父亲母亲放心。”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江尚绪夫妻二人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这真是他们那个混账儿子能说出来的话?
毕竟这几年即便每次犯错后,他装都装不出这个样子。
其实当年江琰意外落水性情大变后,他们也曾怀疑过,儿子是不是中了邪,又或是被人换了里子。
否则怎么好好的的一个孩子,落水后就变得这么顽劣不堪。
但过往种种,那时的江琰皆记得清清楚楚,任谁看都只是单纯变混账而已。
然而,更让他们震惊的还在后面。
用罢饭,下人撤去碗碟,奉上清茶。
江琰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找借口溜走,而是正色对江尚绪道:
“父亲,儿子有一事相求。”
江尚绪心中警铃大作,面上不动声色:“说。”
“如今已是二月,今年的院试两个月后也差不多要举行。”
江琰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儿子之前已是童生。荒废学业数年,实属不该。所以儿子想参加此次院试,还望父亲闲时予以指导。”
“噗——”
江母刚入口的茶差点喷出来,捂着嘴剧烈咳嗽,看向儿子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
江尚绪更是猛地攥紧了茶杯,指节泛白,死死盯着江琰,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任何一丝玩笑或欺骗的痕迹。
参加院试?
那个一提读书就头疼、逃学比谁都快的儿子,竟然主动要求去考功名?
这一连串的举动,太过反常,太过惊人!
巨大的惊喜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疑虑和不安。
江琰将父母的震惊与怀疑看在眼里,心中苦笑,知道转变太快反而惹人猜疑,但他必须迈出这一步。
“这一个月来,儿子也在房中一直看书,未敢懈怠。若是父亲能对儿子多加指导,儿子有信心今年考中秀才。”
江尚绪与妻子对视一眼。
“你先回去,这件事让我好好想想。”
他没有再多言,恭敬地行礼告退,留下心神巨震的父母二人。
回到自己的院子,江琰深吸一口带着夜露凉意的空气,目光再次变得坚定。
路要一步一步走,他有的是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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