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上最后一段崖壁的瞬间,狂风猛地将我按倒在泥泞里。
背上的包重得像一座山,压得我几乎背过气。
虎口的伤疤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雨水,顺着指尖滴落。
旁边传来更剧烈的呛咳声。
陈岩半跪着,身体剧烈地起伏,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一只手死死撑着地,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那根拴羊的绳子。
那只羊也不再叫唤,只是惊恐地喘着粗气,浑身湿透,瑟瑟发抖。
我们成功了。
或者说,我们暂时没死。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永无止境的雨,砸在岩石上、泥土上、我们蜷缩的身体上。
我艰难地翻过身,仰面朝天,任由雨水冲刷着脸。
天是铅灰色的,沉重得让人窒息。
过了好几秒,我才积攒起一点力气,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打量这片我们用半条命换来的“避难所”。
一片大约两个篮球场大小的缓坡,地势略为倾斜,但整体还算平坦。
背后倚靠着一面巨大的铁灰色岩壁,像一道沉默的屏障。
岩壁底部有几个深浅不一的凹槽,最大的那个,看起来足以容纳我们和那几只可怜的牲口。
坡地上覆盖着蔫黄的杂草和低矮的灌木,虽然被风雨摧残得不成样子,但根系还抓着泥土。
台地边缘往下,能听到比雨声更湍急的水流声——一条因暴雨而暴涨的山溪,正沿着石壁的沟壑奔流而下。
水,近水。
陈岩没说错。
这地方……确实能活人。
“呃……”旁边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哼。
我转过头。
陈岩己经停止了咳嗽,但脸色灰败得吓人。
他正试图解开缠在左手小臂上的破布条,动作因为寒冷和脱力而显得笨拙僵硬。
那布条颜色深暗,不是被雨水浸透的那种黑,而是一种更刺眼的、凝固了的暗红。
我吐掉嘴里的泥水,挣扎着爬起来,走到他身边。
没说话,只是用还能动的右手,从自己腰间那个几乎散架的工具包里,掏出最后那小半瓶碘伏和一团勉强还算干净的纱布。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随即又被剧烈的痛苦取代。
他没拒绝。
我蹲下身,用牙齿咬开碘伏的瓶盖。
腥甜刺鼻的气味瞬间冲入鼻腔。
雨水不断滴在伤口上,冲淡了血污,也让那道狰狞的伤口更加清晰——不是简单的刮伤,而是一道深可见肉的撕裂伤,边缘粗糙,沾满了泥浆和草屑,有些地方己经微微发白肿胀。
没有清水冲洗。
只能这样。
我咬咬牙,将小半瓶碘伏首接倒了上去。
“嘶——!”
陈岩猛地抽了一口凉气,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地上的草根,指节捏得发白。
但他硬是没叫出声。
我动作没停,用纱布用力按压、擦拭,尽可能清除掉那些污物。
脓血和泥水不断渗出。
“妈的……什么时候搞的?”
我哑着嗓子问,手下不停,用剩下的干净纱布快速而用力地缠绕包扎。
“拉羊……上那块石头……滑了一下……蹭岩壁……”他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剧烈的喘息,“没……没事。”
“放屁!”
我恶狠狠地打了个结,“这鬼天气,感染了就得死!
比喂野猪死得还难看!”
包扎完毕。
我们俩都像是又打了一场硬仗,瘫坐在地上,只剩下喘息的力气。
雨势似乎小了一点,从瀑布般的轰鸣变成了持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哗哗声。
生存的本能催促着我们,不能停下。
接下来一个小时,我们在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默中,凭借着最后一点意志力,开始了初步的整顿。
首先是那个最大的岩壁凹槽,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宽敞一些,地面相对干燥,只有少量渗水。
我们把所有物资——那个鼓囊囊的畜牧包、我的工具袋、珍贵的种子包、半壶汽油、鸡笼(里面的鸡居然还活着,虽然蔫头耷脑)、还有所剩无几的药品和盐,全都搬了进去。
然后是火。
必须生火。
寒冷和潮湿是比饥饿更快的杀手。
我负责搜集一切可用的燃料。
台地上散落着一些被风雨打落的枯枝,数量不多,而且湿透。
我又冒险到边缘灌木丛里,用斧头砍了一些相对粗壮、内部可能还没完全湿的枝条。
“妈的,打火机掉了!”
我怒骂道。
陈岩倒是很淡定,他靠着岩壁,用他那把显然精心保养过的畜牧刀,从工具包最底层一个防水油布包里,掏出一些宝贝:一小袋引火用的干绒草(居然还真的有点干),几块保存完好的松明,还有一个老式的火镰。
他右手受伤,动作不便。
我接过来,蹲在洞口背风处,用身体挡住雨水,小心翼翼地刮擦火镰。
火星溅在干绒草上,一次,两次……十几次……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一缕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青烟袅袅升起。
我屏住呼吸,轻轻吹气,将干草绒凑近松明。
噗的一声,一小朵橘黄色的火苗终于跳跃起来。
那一刻,我几乎有种想哭的冲动。
我们小心地添加着细枝,然后是粗一点的柴火。
火堆渐渐旺了起来,散发出无比珍贵的暖意。
火光驱散了洞穴深处的阴影,也映亮了我们两人毫无血色的脸。
我们贪婪地伸出手,烤着冻得僵首的手指。
湿透的衣服开始冒出蒸汽,带着一股浓重的汗味、血腥味和泥土的腥气。
我们把那只吓坏了的羊也牵到洞口附近。
它安静了下来,偶尔发出轻微的咩咩声。
暂时的安全感和火堆的温暖,让极度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饥饿。
压缩饼干早就没了。
陈岩默默地从他的畜牧包里拿出那个硬皮笔记本和一支短铅笔。
笔记本边缘被水泡得发皱。
他翻到某一页,借着火光,开始书写。
不是在写日记,而是在画图,并快速记录着一些数据。
“pH值5.8,比下面还低…溪水流速估计…台地面积约…岩壁朝向正南…”他喃喃自语,铅笔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转移了话题,指着洞外:“水不是问题。
燃料是大问题。
这点枯枝撑不过两天。
食物…最多再撑一天。
那几只鸡,是下蛋还是吃肉,得尽快决定。”
他的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
“种子呢?
那七种耐灾作物。
什么时候能种?”
他摇摇头,脸色凝重:“地温太低,雨水太多,现在播种就是浪费。
必须等天气稍微好转。
而且…”他看了一眼自己受伤的手臂,“开垦需要力气,我们现在的状态…不够。”
现实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刚刚因火堆而升起的一点暖意。
沉默再次降临,只剩下火堆的噼啪声和洞外的风雨声。
我靠坐在岩壁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虎口的伤开始发出持续而尖锐的疼痛。
闭上眼睛,那些画面又不请自来:主管扭曲恐惧的脸、破碎的陶瓷存钱罐、浑浊洪水中那个划出短暂弧线的蓝色襁褓、妇女撕心裂肺的哭嚎、冲天而起的橘红色火球、野猪冒着凶光的眼睛、燃烧的松脂火把……这些碎片化的影像,光怪陆离,却又无比清晰。
“呃…咳…”陈岩的咳嗽声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他的咳嗽变得更深沉,带着痰音,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他在发烧。
我挪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
很烫。
“你得吃药。”
我拿出最后两片止痛消炎药,又倒了一竹筒接来的岩壁渗水,递给他。
他没逞强,接过药片和水,吞了下去。
动作因为发烧而有些迟缓。
“谢了。”
他声音低沉。
“别死。”
我回答,声音同样干涩,“你死了,我一个人搞不定这些。”
这不是关心,这是最现实的评估。
他扯了下嘴角,算是一个苦笑,然后缓缓躺下,蜷缩在火堆旁,试图利用那点微薄的热量抵御发烧的寒意。
很快,他陷入了时睡时醒的昏沉状态,身体偶尔因为寒冷或疼痛而轻微抽搐。
我添了几根柴火,让火焰保持燃烧。
然后坐到洞口,背对着洞内微弱的暖意,面朝着洞外无边的黑暗和轰鸣的雨声。
守夜。
风从台地上呼啸而过,卷着冰冷的雨水,拍打在我的脸上。
远处天际,偶尔被闪电照亮一瞬。
脚下的深渊一片漆黑,再也看不到一丝文明的灯火。
现在,只剩下雨,永无止境的雨。
还有寒冷。
还有疼痛。
还有饥饿。
以及,一个需要看守的微弱火种,一个陷入昏迷的临时同伴,一片需要征服才能活下去的蛮荒之地,和一个充满未知威胁的明天。
我能做的,只有握紧身边的斧头,盯着眼前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努力保持清醒,等待天亮。
我们的文明或许己经终结。
但我们关于生存的故事,每一秒,都正在写下新的、血腥而真实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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